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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红尘颠倒
作者:慕容雪村
内容简介
律师是一个阴险的行当,身处其中,每个人都会变得居心叵测。什么叫律师?三个字:蒙、乖、装!在当事人面前,蒙!在法官面前,乖!在人民群众面前,装!做交易不能讲人情,讲人情不能做交易;宁可得罪亲爹,绝不得罪法官。混够年头,有足够案源,就可以当老板,否则要么当学徒,拿微薄薪水,要么当个体户,忍气吞声受老板剥削。律师以维护当事人权益为天职,其实自己的权益也没有保障。其实法官也挺可怜,专业跟律师一样,干活比律师还多,收入最多只有律师的十分之一。所以律师和法官是一对天生矛盾,谁也瞧不上谁,谁也离不开谁。这是个残酷的职业,一小撮坏人赚走了绝大多数的钱,剩下的人只能勒腰扎脖硬挨。坏事做绝,功成名就,只要尚有一丝天良,那就永无出头之日。所谓律师讼棍,实是人面豺狼。
一
午夜三点,任红军发来一条短信:能不能借我十万元?一个月以后还你。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拿起来看了一眼,翻身又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大亮,邱大嘴打电话说中院的李法官找他打麻将,问我去不去。邱大嘴是我同事,长得奇丑无比,一张嘴占了脸的大半,獠牙外翻,双眼暴突,一副野猪踩地雷的模样。他最近接了个大案子,一天到晚陪着法官在外面厮混。我说去了也是送钱,少则两三千,多则上万,这样的麻将,他妈的,有牌不敢和,有听不能上,自己忍精不射,看着别人高潮迭起,你以为很好玩吗?邱大嘴说唉,有什么办法?我那个案子就在他手上,来吧来吧,输多少都算我的。
看看表,快十一点了。我开车出门,总感觉忘了什么东西,嘀咕半天,忽然记起任红军那条短信,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心里暗暗纳闷。
任红军是我们班最早发财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国家还没开始大力打击走私,他辞去公职,一个人跑到南方,不知怎么弄了几船货回来,一下就成了千万富翁。那时房地产市场刚刚启动,二环外的地皮只卖十五万一亩,他买了四十亩,捂了两年,地价一下翻了三番,他把这四十亩地一卖,从此当起了跷脚员外,在首阳山下盖了一栋别墅,买了一辆奔驰,天天以吃喝嫖赌为业。那时奔驰车还不像后来这么滥,开在街上十分拉风,看见单身的漂亮姑娘,只要摇下车窗问候一声,那姑娘二话不说就往车里爬。这些年经济发展很快,亿万富翁如同臭肉上的苍蝇,手一挥飞起一片,任红军年老色衰,名气不响了,腰杆也不壮了,泯然众人矣。那辆奔驰开了七八年,油漆剥落,马达破响,锯开盖就是辆手扶拖拉机,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找我借钱。
我打电话过去,说任大款,你烧糊涂了吧?你几千万的身家,怎么还找我借钱?任红军叹了一声,说咱们多少年了,也不用瞒你,这几年狂嫖滥赌,股票也赔,期货也赔,钱全都造光了。还有杨红艳那个臭婊子,只睡了三晚,一下要去了两百万,现在可真是山穷水尽了。我飞快地算了一下,想以任红军的体能,一晚上最多有十分钟的战斗力,三十分钟收费两百万,每分钟合六万多,全世界最大的律师也没这行情,要不怎么说明星身价高呢。我说你也是的,好容易赚两个钱,不是丢在女人胯下,就是扔在赌博台上,你说你去那么多趟澳门干什么?任红军连连叹气,我跟他哭穷,说我就是个小律师,名义上是合伙人,其实就是个婊子,天天到法院卖笑,法官想嫖就嫖,嫖完了还不给钱,生涯艰难哪。再加上刚买了房,手头也不宽裕。任红军嘿嘿地笑,说行了老魏,知道你没钱,跟你开玩笑的。说完无声无息地把电话挂了。
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不怕办事,就怕借钱。一办事就得有费用,有费用我就不会落空;借钱就难说了,越是熟人越不好办,开口要吧,有个面子问题;不开口要吧,有个心情问题。像任红军这样的败家子,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省省吧。幸亏他做人识趣,要不然我还打算给个万儿八千的,现在可好,这点钱都省了。
赶到望海楼快一点了,邱大嘴正和李法官一起密谈,我以前在中院办过不少案子,跟这法官吃过两次饭,不过从没正面打过交道。旁边坐着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姓刘,是什么汽车公司的老板,肯定是抓来买单的当事人。看见我进来,邱大嘴连声抱怨,说他妈的老魏,你也太拿自己当角儿了吧?还搞个迟迟登场?我说堵车啊,刚才经过蟾宫南路,一辆吉利把一辆宝马撞得稀烂,半天都过不来。我当律师多年,养成一个随口说瞎话的坏习惯,撒谎跟喘气一样方便。李法官有点怀疑,说什么吉利啊,能把宝马撞得稀烂?邱大嘴赶紧圆场,说吃饭吃饭,转身吆喝服务员:“五粮液呢?快点!鲍鱼呢?快点!来条软中华,快点快点!”
四个人吃了四千六,还是折后价,看来邱大嘴这案子标的不小。吃完饭到楼下的山河会馆,香茶沏上,台面摆开,李法官点上一支中华,一副大人物的派头,说大家都是朋友,啊,娱乐为主,就一二四百吧,别打太大了。我暗暗叫一声苦,想他妈的,赌这么大,几小时就是两三万的进出。我身上只有九千多,肯定不够输的,现场借钱又太丢面子,溜到厕所给肖丽发了一条短信,让她再给我送两万来。
这样的牌局叫做“业务麻将”,全中国的律师都深谙规则,其实就是给法官送钱。法官放炮不能要,自摸了打出去,再大的牌都不能和。还要演得像,每局完了煞有介事地总结一下:“我死看六简就好了。”或者“做清一色没问题,做屁和反而和不了,唉”。可见律师这碗饭也不好吃,我记得刚进律所时,我们所的胡主任喷着唾沫讲过一番话:“什么叫律师?三个字:蒙、乖、装!在当事人面前,蒙!本事,能吹多大吹多大!关系,能吹多铁吹多铁!业务,能吹多熟吹多熟!在法官面前,乖!第一要装孙子,第二要装孙子,第三还要装孙子!在人民群众面前,装!律师的责任,捍卫法律尊严!律师的义务,维护司法公正!律师的使命,担当社会道义! (语声渐弱)律师的目的,赚钱!”我听了直笑,没想后来一一践行,换个助理就讲一遍“蒙乖装”三字真言。
手气太差了,打了三圈,只和了一把,还是最小的屁和。炮倒放了不少,还净放大炮,一千六的两次,八百的一次,转眼六千多就没了。我心里着急,又上了一趟厕所,问肖丽怎么还不来。她说饭也得一口一口吃啊,我还没化完妆呢。我急得乱跳,说别化了,你已经够漂亮了。她笑嘻嘻地说,那我化个淡妆,行啵?就几分钟,化完了马上过来。我无计可施,洗了洗手,空按了一下马桶,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李法官有点不耐烦,皱着眉头说老魏你这样不行啊,这要是开庭,啊,你尿这么多次,怎么办?我心里恼怒,想论年纪我比你大,论钱我比你多,论资历我比你深,敢他妈这么训我。不过律师这行当,宁可得罪亲爹,绝不得罪法官。强压怒气打了个哈哈,说你麻将打得那么好,手气又这么旺,我还能怎么办?只能进厕所拜神了。李某人被我奉承得受用,眯着眼笑了起来。
麻将这东西,越心虚越输钱,越怕放炮越是放炮。这次我摸到三张九筒,一直想开杠,等了半天不来,心想打八简或许可以钓出九筒来,反正李法官刚打过五筒,五八一条路,应该没什么危险。想着想着就轮到我了,我摸了一张三万,顺手把那张八筒打了出去,还没落地,李法官啪地倒了牌,嘴里哈哈大笑:“老魏,又是你!七小对!”我爽爽利利地掏出一千六百元,说人生如此荒谬,放炮也是一种世界观。心里却暗暗发苦,想这么下去,半小时之内就得找邱大嘴融资,他妈的,今天结结实实丢了个大人。这时一个妖艳女郎翩翩走进来,长发垂肩,身材高挑,肌肤白嫩至极,令人一睹惊艳。刘老板赶紧介绍,说这是李法官,这是魏律师,这是佳佳,我们的公关经理。我和邱大嘴都是明白人,对视一眼,知道晚上的节目不用费心了,李某人在牌桌上一炮不放,到了别的地方,肯定炮声隆隆。佳佳倒勤快,倒了一杯茶,又叼起一根烟,点燃后直接塞到李法官嘴里,嗲声嗲气地问:“李哥,你不会嫌我脏吧?”我说不会不会,李哥自己也脏。四个男人哈哈大笑,佳佳脸一红,抬头看看我,突然尖叫起来:“呀,魏律师,我在电视上见过你!”我说那当然,我们上流社会,轻易不出来见人,今天落难了,才跟他们这些小混混搞在一起。我们所跟电视台合作了一档《公民问法》节目,我经常过去解答观众提问,也算在公众媒体露过脸的人。
美女在场就是不一样,我连捉了刘老板两炮,钱包立刻鼓了起来。佳佳肯定也是那种做明星梦的浅薄姑娘,不停地向我追问娱乐圈内幕,我顺嘴吹牛:“老边知道吧?制片人,朋友!刘凯,副台长,哥们儿!魏枫、刘娜、许薇薇,主持人个个都熟!”她眼里像要滴出水来,左一句右一句套我的话,旁边的李法官一下拉长了脸,说要不你坐那边去吧,费劲!我十分扫兴,讪讪地闭上嘴,佳佳也不说话了,不过老是有意无意地瞟着我,樱唇欲滴,眼波将流,我心痒难耐,却只能干咽唾沫。
这时手气越来越旺,轮到我坐庄了,起手就是十一张风,东风四张,西风、北风、发财各一对,还有一张红中。我先开暗杠,杠上又是一张红中,接着李法官打西风,碰!邱大嘴打发财,再碰!天牌上听,风一色碰碰和!我心里算计:风一色四番,碰碰和一番,东风杠一番,当庄再加一番,一共是七番一百二十八倍,只要和了就是两万五千六百元,如果被我自摸,那就是将近八万!这时李法官突然甩出一张北风,我心里一抖,狠狠握了握拳,想忍了吧,谁让我打的是业务麻将呢。该死的刘老板倒也会凑巧,跟着打北风,过水,不能胡,我气得直咬牙。又摸了几轮,还是这个天杀的李法官,甩手又是一张红中,我眼都红了,差点就把牌摁倒,想了半天,最后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还是忍了。心里连声哀叹,想这下没戏了,一共才和四张牌,已经放过三张了,第四张不定在哪儿呢。那把牌也怪,我不和,另外三个人也不和,一直摸到海底。邱大嘴挤眉弄眼地说不容易啊,黄了。我笑笑不说话,拿起我海底的那张牌,还没来得及看,用手一摸,额头青筋鼓鼓地跳起来。
最后一张红中!我浑身汗流,僵坐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邱大嘴说你怎么了,有毛病啊?我摇摇头,看看对面的佳佳,她正对着我甜腻腻地笑。我咧了咧嘴,突然心一横,想去他妈的,反正是邱大嘴的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大不了老子不干律师了。想到这里长出一口气,一把将牌摁倒,对他们三个说:“不用打了,给钱吧。风一色碰碰和,庄家海底捞月,每人五万一千二百元。”
二
我们所叫“正大联通律师事务所”,听着像卖饲料的手机贩子,其实跟正大和联通公司没半点血缘关系,就是个土匪联盟。所里有九个合伙人,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九个老板,我是九分之一。律师这行当就是这样,混够年头,有足够案源了,就可以当老板,否则要么当学徒,拿微薄的薪水;要么当个体户,忍气吞声受老板的剥削。
邱大嘴也是合伙人。他跟我不同,我是正规法律院校毕业,他只是个退伍兵。十几年前律考不像现在这么难,他看了几个月律考教材,稀里糊涂就考上了,因为公安系统有人,足足办了六年刑事案件。在中国的律师行当里,没几个人愿意接刑案,除非后台特别硬,心特别黑。刑事诉讼的程序太麻烦,公安局、看守所、检察院、法院,每个衙门都得磕头烧香,是不是人都敢训你,自尊心受不了。1997年以后说是可以“提前介入”,就是在公诉前参与案件,这个词听着像奸淫幼女,实质也像奸淫幼女。要介入呢,挺费劲;介入了呢,又不容易拔出来。再则刑案的水太深了,一不留神就要翻船,我们所的顾琛就是这么栽的。其实刑案就一个宗旨,俗称“捞人”或者“捞命”,能把实刑办成缓刑,五年办成三年,都算成功,最厉害的是把死刑立即执行改成死缓,这种事难如登天,全国十三万律师中没几个办得到。三年前顾琛收了三百万,帮一个金融大老板捞命,上下四处打点,不知哪一竿子捅漏了,不仅金融家的命没捞着,连自己都搭进去了,现在还在号里啃窝窝头。邱大嘴算是幸运的,办了六年刑案没出什么事,不过胆子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弃刑从经,专门跟我抢生意。
十五万拿到手,我和邱大嘴就彻底闹翻了,第二天刚到所里,他恶狠狠地骂我:“你妈的,没见过钱啊?!”说的时候张牙舞爪的,看样子很想揍我。当时所里至少也有十几个律师,我笑嘻嘻地指着太阳穴鼓励他:“来,往这儿打,一下十万。”邱大嘴舞了半天,知道后果严重,最后重重地呸了一口,说操你妈,你给我等着!转身进了自己房间,把门摔得山响。
想想那天的牌局,最多也就三个小时,三小时里姓李的一直在赢,但我一把就把他打空了。法官打业务麻将一般不用带很多钱,他把赢的、口袋里的全翻出来,也不过一万三千多,当时脸涨得通红,说魏律师,我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改天给你行不行?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吧,你哪天到中院办案,只要到办公室招呼一声,马上给你。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就浓了,我也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下策一笑置之,说“算了,娱乐为主”,让他借坡下驴,不至于得罪太深;上策说自己偷牌,反正要黄庄了,偷张牌开个玩笑。不过美女当前,这上下两策都有装
之嫌。再说十五万也不是小数目,是兔子不是兔子先别在腰里再说,我就不信这姓李的能把我吃了。我点点头,说欠条就不用打了,赌债嘛,在法律上是自然之债,不还也没关系,我又不是黑社会。邱大嘴怒不可遏,说你妈逼魏达,你什么意思?我说还能有什么意思,和了牌要钱呗,这还不天经地义啊?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带,正要动手,被刘老板一手拉住。这老板涵养好,脸上毫无怒气,拿起那一万三千元塞给李法官,笑眯眯地问我:“魏律师,十几万我给了,小意思,支票你收不收?”我心想谅他也不敢开假支票,咬着牙点了点头,刘老板慢吞吞地拿出支票薄,一笔一画地填起数字来。这时包间里寂静无声,李法官脸色苍白,邱大嘴双眼充血,我点上一支软中华,对惊慌不定的佳佳飞个媚眼,想他妈的,以后中院的案子我还怎么接啊?
中国的诉讼程序比较复杂,先交钱立案,然后把案子分到归口的业务庭,由庭长指定法官审理。这两年法院系统改革,搞什么“电脑排位”,由电脑随机指定主审法官,听着挺先进,其实电脑也是人操纵的。这中间的猫腻就多了,同样的案子,张三审是一个结果,李四审又是一个结果,所以每个律师都要找熟人。找了人不一定赢,不找人就死定了。我在中院打过几回官司,有几个相熟的法官,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亲舅舅也帮不上忙,只要是我的案子,姓李的肯定要从中作梗,我还没法申请回避,我总不能说“打麻将赢了他的钱,所以跟他结仇”吧?其实这些法官也挺可怜的,专业跟我一样,干活比我还多,收入最多只有我的十分之一,普通法官年薪六万,我随便接个稍大的案子就不止六万。所以律师和法官是一对天生矛盾,谁也瞧不上谁,谁也离不开谁。上个月汪大海出差来看我,大学时我们住上下铺,现在一个法官,一个律师,开口就互相抨击,我说法官哪有好人,抓一个毙一个都不冤枉。汪大海反唇相讥,说行啊,不过毙我之前,我要把你们这些律师全抓过来,挨个鸡奸,还得让你们唱赞美诗,说“奸得好,奸得妙,奸得孙子呱呱叫”。
支票刚开好,陈慧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张嘴就骂:“王八蛋,你他妈是不是人?”我说亲爱的,你又犯逻辑错误了,王八蛋他妈是王八,怎么可能是人?陈慧噎得说不出话来,吭哧半天,又骂了一句:“王八蛋,那四十万你到底还不还?”我说你搞清楚:第一,钱不是我借的;第二,我不是担保人,你凭什么让我还?陈慧大怒:“骗子,骗子!你他妈要敢不还,我就……我就叫两卡车兄弟……”我说还装大姐大呢,省省吧,你二哥都进去了,你以为还是三年前呢?
陈慧的二哥绰号小二黑,江湖人称“黑哥”,原来是南城一带有名的豪杰,三年前因为地下赌场的事,整个团伙被公安局连根挖掉,小二黑是团伙头目之一,判了个死缓。本来我还忌他三分,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估计小二黑这辈子没指望了:死缓改无期,无期改有期,至少也得蹲上二十年。
我把支票收进包里,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愁。这时肖丽也到了,我让她到车上等我,盘算着说几句场面话下台,构思半天,忽然泄了气,想去他妈的,一个鸡巴法官,一个鸡巴律师,再加上一个鸡巴老板,能奈我何?一不做二不休,得罪人就得罪到底,我再逗逗他们——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佳佳,故意说得很大声:“想去电视台就打我电话,魏哥也不嫌你脏。”说完昂昂然出了门。
肖丽在车上闭着眼听教皇乐团的Join Me:“我们如此年轻,生命刚刚开始……”我拉开车门,她眼也不睁,用小指挑着一条小小的黑色丁字裤:“老魏,这是什么呀?”
我心里咯噔一响,不过马上就有了主意:“内裤。”
“内裤,”肖丽笑眯眯的,“谁的呀?”
“我的。”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你的?你一个大男人,穿丁字裤?”
“对啊,”我理直气壮地说,“哪条法律规定男人不能穿丁字裤?法律不让我表态,还不让我变态?”
三
肖丽比我小十四岁,我三十七,她二十三。刚开始她叫我叔叔,后来熟了,叫我老魏,后来更熟了,一关灯就叫我“该死的”。
我这辈子经历过不少女人,各种型号、各个类别,与多国人士有过深入交往。女人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动物之一,人品好则咪咪小,脸蛋美则临床效果差。当着面都讲爱情,一爱完就伸手要钱。这年头没什么靠得住,再恩爱的夫妻,半小时不见面,孩子都能生出一打来。陈慧是我亲手抓住的,肖丽尽管没抓住,背着我也没少跟她的同学勾搭。一年前她还逼我结婚,现在婚也不结了,千方百计要骗我的钱,今天说要开店,明天说要考研,家里平均每个月破产一次。三个月前我们一起吃饭,她接了个电话,眼泪刷刷直流,说她妈得了肾癌,肾小球肿得有西瓜那么大,手术费差十八万,非找我借钱。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凭直觉就知道有问题,给她掐着通话时间,一共七分四十二秒,然后找机会查她的手机,还别说,真有她家的号码,也是差不多时间打的,就是通话长度不对,才一分半钟。七分四十二秒的那个号码删掉了,不知什么人干的。不过不着急,慢慢查,相信她逃不出我的手心。
我说什么借不借的,咱俩谁跟谁啊?反正这两天我要到上海办案,也别十八万了,就二十万整吧,到时我直接交到医院账上,还省得你爸妈费心。这招以退为进,看着厚道,其实十分阴毒,一步就闷宫将死。肖丽急得脸蛋通红:“不许去!你是谁呀?是我男朋友还是我丈夫?跟了你两年了,一点名分都没有!”顺势逼婚,逼不成就翻白眼、掉眼泪,哀叹姘头生涯之可悲可怜、生不如死。我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看她表演,想现在的小姑娘真是可爱,后来才知道她妈死了十几年,肾小球早被蛆拱了。这人跟我在一张床上睡了两年,居然这种事都瞒着,想起来后背就阵阵发凉。
汽修厂的老郝给我打电话,哭咧咧的,说魏律师,我那三十三万咋整啊?官司赢了,钱一分都拿不回来。这个老郝长得十分后现代,额头窄小,眼珠巨大,鼻子若有若无,一张厚厚的鲇鱼嘴,旁边翘着两撇鼠须,谁见了都会想起“谭鱼头”来。老郝在安信大厦旁开了个小汽修厂,给安信公司修了几年车,一分钱没拿到,总觉得安信家大业大,不会坑他这点钱,没想到安信一夜之间就垮了。老郝来找我,说要打官司。这事是个诉讼陷阱,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没指望:安信公司欠银行九个多亿,能抵押的全抵押了,只剩一个空壳。我拍着胸脯打包票,说百分之百胜诉,你一万个放心。老郝大喜,立马往外掏钱,我收了两万三千元的律师费,八千元的办案费,转手交给所里的小律师廖明。廖明今年刚二十五岁,也不是什么善类,今天一顿饭,明天一顿酒,后天一场桑拿,折腾得老郝皮焦肉烂,外酥里嫩。开庭的时候安信根本没到场,缺席判决,百分之百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安信剩下那点东西补税都不够,根本没老郝什么事。
这些日子他一直缠着我,说房子要装修,儿子要上学,外面背着十几万的债,里面吊着十几斤的疝气,连手术的钱都没有,天天等米下锅。我哪有空跟他啰唆,支吾几句把电话挂了,心里忽地一阵茫然,觉得全身力气尽失。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钱没少赚,可每赚一笔都会让我虚弱无比,感觉人生无聊,万事都没有意义,有一天还到首阳寺拜了个师父,法号海亮,人称大德高僧。这师父没教我什么做人的道理,没事就找我化缘,今天修佛堂,要三千,明天塑佛像,要五千,零零碎碎加起来,至少也掏了两三万。有时候我觉得他还不如个小姐,小姐也要钱,但人家让你快活,他连快活都不让你快活,一见面就谈大德正义、红粉骷髅,好好的人也能听出便秘来。这和尚特别虚荣,每次参加商业活动都要坐我的奥迪A6,冒充厅级长老。还特别喜欢找优婆夷谈心,尤其是年轻漂亮、身穿短裙的,嘴里讲大德正义,眼睛瞄着人家屁股大腿,第二天就抓着小沙弥给他洗花裤衩。后来我也烦了,他还老给我打电话,说我应该虔诚地礼佛饭僧,广结善缘,少种恶因,这样来世才能生到省委书记家里,否则定会变成土鳖黄鳝。
我打开保险柜,把自己那点身家全翻出来,三套房子、一辆车,户头里有九十三万人民币、一万多美金,还有一些股票,两年前值十几万,现在跌得只剩一层皮。我算计了一遍,突然有点冲动,想把这些全捐出去会怎么样?人们是夸我道德高尚,还是骂我傻逼?估计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会骂傻逼。按这时代的道德标准,土鳖黄鳝也比傻逼可敬。我长出一口气,感觉傻劲一扫而光,顺手抄起电话,拨通了曾晓明的号码。
曾晓明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分在高院,干了四年书记员、八年审判员,据说马上就要提副庭长。大学时我俩不同班,话也没说过几句,这些年我着力喂养,隔两个月就给他加点精饲料,渐渐成了熟人。去年他过生日,我还专门送了块三万多的劳力士,不过从没见他戴过。
高院的法官都是吃火药长大的,开口就俩字:“说话!”我赶紧赔笑,说老曾啊,那个小玩意儿我帮你弄到了,四眼明纹,大活佛开过光,下午给你送过来怎么样?他还不满意,粗声粗气地问我:“多少钱?”谈到钱我就可以放肆了,说去你妈的,咱们多少年了,不谈钱你能死啊?就那么个小玩意儿,不要钱你敢说我行贿?曾晓明也笑了,说我下午没事,你别到院里来了,咱们去江边钓鱼吧。
这通电话无懈可击,反贪局坐在旁边也听不出破绽来。其实玄机重重,曾晓明这人极其好色,每个月都要出来钓两次鱼,不钓土鳖黄鳝,专钓桑拿小姐,有时一钩要钓俩,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鱼钩。小玩意儿也不简单,去年我们俩一起去西藏旅游,看见一个胖子戴了颗天珠,据说这玩意儿神奇无比,能避邪,能祈福,干尽坏事也不会遭雷劈。曾晓明看着眼馋,当时就想淘换过来,胖厮开价十一万,我犹豫了一下,没敢接这个话,曾某人当时就阴了脸,回来后半个月不接我电话。现在云天公司的案子要打二审,正在节骨眼上,非出重手不可,我只好又找到那胖厮,侃了半天价,花十万五买下那颗天珠,疼得肝尖腰花一齐颤抖。
到楼下银行提了五万现金,买了一部诺基亚的新款手机,还有两张不记名的神州行卡,开着车直奔江心岛酒店。现在检察院盯得紧,特别是标的大、关系复杂的案子,一不留神就能栽进去。我执业十四年,这方面经验丰富,应酬法官从来都是现金结账,也很少打他们座机,要讨论案情就新办张卡,案子一完就丢掉。
江心岛是家四星级酒店,后台很硬,公安局从来不敢招惹,我经常在这儿应酬法官。桑拿部有上百个美女,档次也高,经常有兼职的大学生。有次我遇到过一个学生会的文艺部长,能歌善舞,还会用英文背拜伦的诗,连叫床都是伦敦腔。路上看见一家利民药店,进去问了一下,说货倒是有,不过要医生处方,我磨了半天,总算把售货员说动了,收了四百九十五元,卖给我五颗伟哥。
车还没停好,手机响了,一个又甜又嗲的声音问我:“魏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脑筋一转,立马回应,说是佳佳吧,魏哥正想你呢。佳佳咯咯娇笑,声音浮浪无比,听得我心神荡漾。我一直感觉这姑娘对我有点意思,现在主动联系,估计是有备而来,用句俗话叫“肥猪拱门”。闲聊几句,佳佳又问起电视台的事,我说那你过来吧,我请你吃法国牛排。江心岛六楼有一家戴高乐牛排馆,从新疆找了个维族人冒充法国大厨,不过牛排烧得确实不错,牛肉细嫩,汤汁鲜美,据说连市长都来吃过。
现在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潜规则。当官的想晋升,先给领导送礼;女演员想出镜,先陪导演睡觉;律师要打赢官司,不用说,第一步就是把法官弄舒服了。经济学讲“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吃午餐,只想跟她混顿宵夜。
曾晓明和佳佳同时赶到。吃完牛排,我把佳佳支出去,把天珠和鉴定证书递给曾晓明。他眼睛一亮,拿在手里摩挲半天,表情顿时善良了许多。云天公司的案子标的一千三百零九万,我是风险代理,事前只收一点办案费,事成之后提百分之二十,差不多二百八十万,曾晓明也不是吃素的,肯定有什么想法。熟人好办事,我开门见山,问他这案子怎么办。他皱皱眉,说一审案卷他看过了,证据不充分,认定事实不清楚,适用法律也有问题,要维持原判,不好办啊。这话听着吓人,其实都是官样文章,不把事情说得困难重重,就不足以彰显他的重要性,更不好意思跟我谈价钱。曾晓明在圈里出名的难缠,心狠手黑,一出刀就要见血,分一半他都未必同意。不过那颗天珠花了十万多,办案期间连吃带玩,十几万也挡不住,弄不好我忙活半天,最后只能捡点渣吃。我低头喝茶,不敢接他的话,他也意识到话说过头了,慢慢又转回来,说案子是难办,不过咱们同学一场,能帮的还是要帮……说到这里停住了,冲窗外的佳佳仰仰下巴:“挺漂亮啊,跟你什么关系?”我恍然大悟,眯着眼笑了一声,说一个客户,怎么,看着有点意思?曾晓明光笑不说话,我算计了一会儿,想去他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何况还不是我的孩子呢,先把姓曾的弄高兴了再说。把房卡、手机和神州行全递给他,说你先上楼,我给你安排,这段时间咱们小心点,用这个号。曾晓明是明白人,笑嘻嘻地收起东西。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伟哥说来,把这个吃了。他看我一眼,仰脖吞下那颗蓝色的小药片,一脸猥亵之色,说你他妈够周到的,那咱们一人一半吧,你也别跟我讲价钱,就这么定了。说完站起身,色迷迷地看了看佳佳,雄赳赳地走进电梯。
我十分生气,想这王八蛋,最后关头还是宰了我一刀,二百八十万他分去一半,我又送礼又请客,中院那边还要打点,最后到手还不到八十万。叹了一声,我招手让佳佳进来,开口直奔主题,不给她一点准备的机会:“我朋友想让你陪陪他。”
佳佳果然蒙了:“魏哥,你什么意思?”
我说1403房间,你上去陪陪他,有什么要求跟我提。
她腾地站起来:“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拿出一万块,在手上不停地倒来换去:“这是一点小意思,你先拿着,明天带你去电视台面试,再给你一万,怎么样?”
她有点犹豫:“怎么陪?”我说还能怎么陪,脱了衣服陪呗。她咬着嘴唇发狠:“我又不是妓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好办了,不过看她一身打扮,肯定不是什么贵族,泱泱商品社会,我就不信还有拿钱砸不死的人。我笑笑,又拿出一万块:“那我先给你两万,明天再给你一万,去电视台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干不干?”
她两眼圆睁,表情十分愤怒,我毫不畏惧,死死地盯着她,渐渐地,她心虚了,眼神飘忽,表情一点点缓和下来,我知道有戏,也不着急,继续玩弄那两万块,说这么点小事你都想不开,去了电视台怎么混啊?娱乐圈汤咸水浑,出名哪有那么容易?说到这里不过瘾,再加点辣的:“不答应就算了,我他妈找别人去。这年头找个女人还不简单?你知道江心岛什么价格?一个小姐六百,双飞一千二,三万块能找多少?五十个!”佳佳脸红如漆,手脚都没搁处,眼睛一个劲地眨巴,看样子快哭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把两万块放到她手里,说这都什么年头了,你怎么还这么保守?去吧去吧,1403房间,他还等着呢。她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说魏哥,那……那那那,你可不能忘了我!我心里冷笑,想他妈的,这种事都能答应,还跟我灌迷汤呢。咬了咬牙,说放心吧,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魏哥。佳佳满脸委屈地往外走,一步一回头,跟他妈生离死别似的。我说你舍不得魏哥,是吧?她也真会演戏,呜呜地哭出了声,我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十分温柔,说魏哥也舍不得你啊,这样吧,你陪完他就过来陪我,“我住1208。”
四
离婚前,我和陈慧整整三个月没说过话。她二哥被抓之前早有预感,把六个铺面和一个工程全转到她名下,还让我帮着照看打理。那时她比我有钱得多,六个铺面值三百多万,那个工程也不简单,顺顺利利搞下来,至少能赚一百二十万。陈慧从小娇生惯养,小二黑也特别疼这个妹妹,惯得她嚣张无比,谁多看她一眼都能跟人吵起来,动不动就要“叫两卡车兄弟过来,铲平你全家”!我们刚结婚那两年感情还好,剩下的时间几乎全在吵架,她老嫌我是农村来的,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1998年我把我妈从乡下接出来,因为房子是陈慧买的,一吵架她就让我们娘儿俩滚。有一天我在外面办事,回来看见老太太一个人躲在房里哭,嘴角血迹斑斑,我问怎么回事,老太太眼泪直流,说陈慧打的。因为擦地时弄脏了她的皮鞋,陈慧破口大骂,老太太怯怯地辩解,她上去就是一耳光,连假牙都打掉了。我帮我妈擦去脸上的血,每一根血管都在突突乱跳,心里恨炸了,真想一把撕了她。不过小二黑做人太狠,我惹不起,第二天就把老太太送回老家,在心里发誓:妈,你放心,一切都会还回来!
2000年3月,我发现陈慧有外遇,那个男的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叫孙刚,长得倒不错,只是名声极坏,号称“江北第一鸭王,专办中年女老板”。那正是小二黑最威风的时候,黑白两道都称“黑哥”。陈慧狗仗人势,越发肆无忌惮,天天跟孙刚一起鬼混,有时还公然把他带到家里来。孙刚爱吃辣子鸡,每次陈慧都让我做给他吃,吃完后他们俩在客厅里打情骂俏,让我到厨房洗锅洗碗。有一天不小心摔了个杯子,手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我也没去包扎,就看着那血汩汩地流,满池鲜红的血水。这时听见孙刚说:“你老公脾气真好。”陈慧说:“呸,他妈的窝囊废!”
2003年9月,公安局把小二黑团伙一网打尽。他们家让我帮着捞人,我在外面活动了几天,先找到我的初中同学韩爱国,让他冒充公安厅厅长的秘书,伪造了全部证件,化了个名叫张恩超,我把这个假张恩超带到他们家,开口就要二百万。其实案子已经移送到检察院了,公安局管什么用呢?但他们全家都吓傻了,说什么信什么,连伪造的证件都没看,四处张罗卖铺面、卖房子,其中四个铺面都是我经手,狠狠地赚了一笔,光店里的存货就吃了三十多万。那二百万我买了一套房子,剩下的全给了韩爱国,还帮他办了个投资移民。陈慧想让我出庭辩护,我随口撒谎,说法律规定要回避,找了我们所的刘文良。因为小二黑手上没有直接人命,我和刘文良分析了一夜,认为判死刑立即执行的可能不大,最后从陈家要了八十万,跟陈慧保证可以留一条命,这钱我和刘文良一人一半。那时她手里还有点钱,我让韩爱国去找她借四十万,她正在求人的时候,也不敢推辞,在外面跑了几天,终于凑足了,连借条都没打就交给了韩爱国。这钱我一分没要,跟韩爱国在外面玩了一星期,买了张机票让他直飞加拿大,这辈子都不要回来。案子判下来后,小二黑果然是个死缓,陈家上下万分感激。陈慧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还开了一瓶红酒,说自己前些年不懂事,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对我好,做个贤妻良母云云。我喝了大半瓶红酒,一直笑眯眯地听她检讨,检讨完了,陈慧钻到我的怀里呜呜大哭,我摸摸她的脸,突然一把掀翻了桌子,揪着头发开始扇她的耳光,整整扇了十七个,打得她满脸是血,我用力太大,手都肿了,整整疼了几个钟头。第二天我提出离婚,她哭哭啼啼不同意,还找她大哥来劝,我只说了一个字:滚!她大哥给我敬烟,说老魏,她以前是不对,你打她也应该,不过夫妻这么多年……还没说完,我抄起一把椅子,一下把他砸倒在地,满头淋漓的血。
那年我三十四岁,人生过了一半,人生刚刚开始。
这些天肖丽总跟我闹别扭,说几句话就会扯到那条内裤,说我下流,不要脸,简直就是个牲口,还说要搬出去。前面的我保留意见,最后一条倒不反对。这两年我在她身上花了有四五万吧,七百多天,平均一天也就几十块钱,比江心岛便宜得多,说起来不算亏。可她光说不练,哭完了闹完了,戴上橡胶手套就擦马桶,关上灯还叫我该死的,我也没太在意,照常应酬办案。有一天,到中院去调一个案卷,一进楼碰见了李法官,他主动跟我打招呼,说老魏,气色不错,来办案啊?我说办什么案,中院门槛这么高,哪办得起?我以后只接基层院的小案子。他阴恻恻地一笑,说基层院好啊,我们归口管理,有什么事打个招呼。我说谢谢了,我一向遵纪守法,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事。他笑笑走开,等我调完案卷出来,看见他正跟一群人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不时回头瞟我一眼,目光歹毒,好像我杀了他的亲爹,干了他的亲娘,让他当上了哈姆·雷特。
礼拜二所里合伙人开会。律所跟公司不同,一年也不开几次会,开会就是要钱。胡主任说上半年所里亏了十九万,让我们几个合伙人分摊。我的办公室最大,摊得也最多,要三万五,邱大嘴连声叫嚷,说老魏的房间那么大,凭什么只出那么点钱?胡主任有点不耐烦,说行了,都是同事,为一点小事闹个没完,丢不丢人?邱大嘴梗着脖子满嘴喷粪,说不是我要跟他闹,是他妈的人品问题!大家都是同行,能他妈那么干吗?我一下拉开椅子站起来,邱大嘴以为我要揍他,两眼瞪得溜圆,没想到我一躬到地,满脸堆笑,说邱哥,兄弟一时冲动,做事不对,请你原谅。
这是我的惯用伎俩,叫做“卑鄙行事,高调做人”。遇事先占便宜,占便宜难免要得罪人,这时要沉住气,等他来跟你为难,看他吵,看他骂,然后当众向他道歉。大众的心理很奇怪,你占便宜时他们没看见,光看见你受欺负了,谁都会帮你说话。刘文良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一人让一步吧。朱英度、邓思恢和几个合伙人也纷纷帮腔,邱大嘴直翻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心里十分得意,这时刘亚男在门外冲我招手,我点点头,端着茶杯走了出来。
刘亚男是我的助理,一年前到所里面试,我给她出了一道题:张三丢了一头母牛,被李四捡到了,养了半年,母牛生了一头牛犊,现在张三找上门来,问你:这牛犊归谁?刘亚男想了半天,说归……归母牛吧。一屋子人全笑喷了。其实这题很简单,法律上称为“孳息”问题,答案是母牛和牛犊都归张三,但李四养了半年,这在法律上称为“无因管理”,要给他适当补偿。刘亚男号称精通法律,没想十足是个法盲。不过这法盲长得倒不错,眼神柔和,双唇嫣红,一副小家碧玉的柔顺相,打字也快,我那时恰好缺个助理,干脆就用她了。一年来两个人一起出差,一起应酬,关系越来越亲密,搂搂抱抱没事,一旦要动真格的,她就紧抓裤带不松手。她男朋友还在读书,没事就到我们所里来,号称毕业见习。有一晚他们俩躲在我房间亲热,被我撞了个正着,刘亚男鬓发散乱,罗衫半解,椅背上斜挂着一条鲜红的乳罩,我醋劲发作,心下直冒酸水,瞪着眼训她:“这是办公室,不是你家!以后注意点!”从那以后她就有点怕我。
刘亚男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身材玲珑浮凸,十分诱人。我瞥了一眼,心里麻酥酥的。她帮我续了茶,说魏律师,能不能借我五千元?我问干什么用,她挺难为情的样子,说她爸下楼摔伤了腿要住院。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刘亚男的脸慢慢红了,说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不然从工资里扣吧。我说不就五千块嘛,不要说借,白送给你都行,但你不能骗我。刘亚男连口辩解:“真的,真的,真的是我爸摔伤了……”我拍案而起:“胡说!你爸住院有公费医疗,还用得着你出来借钱?说实话,是不是你们搞出事了,要打胎?”刘亚男一下傻了,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我白她一眼,拿出一万块钱掷到她面前:“拿去!手术完了多休息几天,不用急着上班。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不知道自重呢!戴个避孕套有那么难吗?”刘亚男羞得脖子都红了,我接着教训她:“以后有事说事,别跟我撒谎!你跟我一年了,自己想想,我有那么好骗吗?”
这事办得很痛快,有这一万块钱打底,估计她的裤带抓不牢了。她父母都是小职员,自己还要供男朋友读书,一万块说起来不多,够她还半年的。与肖丽比起来,我还是喜欢这姑娘多一些,性情好,模样顺眼,也没那么多鬼心眼。等这事处理了,我带她出趟长差,住住五星级酒店,送两条裙子,穷人家的孩子眼窝浅,搞到手不会太难。她那个男朋友倒好办,一个小毛孩子,要见识没见识,要本事没本事,不用比就输了半截。这方面我和任红军看法差不多,他原来有钱的时候,每隔几个月就换一个女秘书,这些女秘书啥事不干,专职陪他上床,有一次这家伙喝多了,搂着我的肩膀大发感慨:“还是女秘书好啊,又干净又实惠,你去江心岛找小姐,那什么,你敢跟她亲嘴吗?”
晚上到电视台做节目,刚开播两分钟,有个小伙子打电话进来,说他被女老板强奸了,问我怎么办。我说怎么可能啊,你一个大男人,难道你老板是武术队的,会打虎鹤双形拳?他说打拳倒不会,可手段十分毒辣。原来他和女老板在房间里打扑克,说谁输了就得听对方的,这事本来就有点暧昧,这小伙子也有点缺心眼,第一盘赢了,说要加薪,女老板答应了。第二盘输了,女老板从身上摸出一条绳子,把他四脚朝天绑在床上。小伙子问她:你要干什么?这老板也不说话,几下把小伙子扒光了,擦了一遍印度神油,干脆利落地把他办了。小伙子被办后无比郁闷,打算去派出所报案,问我这算不算强奸。我说法律规定,强奸罪侵犯的是“妇女的性的不可侵犯的权利”,你大概不能算妇女,所以这事够不上强奸罪,最多算伤害,不过看你也挺享受的,没留下什么内伤,干脆认了吧,还不如找你老板要几个钱。外面几个工作人员哈哈大笑。我挂了电话,看见导播发进来几十条短信,都是“别人欠钱不还怎么办”,或者“老公在外面包二奶,算不算重婚罪”之类,我随口解答。这时导播又转进一个电话,电脑屏幕提示:肖小姐,情感纠纷。我按下通话键,听见肖丽说:“魏律师,我有个法律问题想请教你。”
我笑笑,心想又来这种鬼把戏。
肖丽说:“我交了个男朋友,是你的同行,我们同居两年了,他一直不跟我结婚。”
我说这事法律管不了,结婚自愿,离婚自由嘛。
肖丽说他还跟别的女人胡搞,我有证据。
我说这事也不归法律管,你最多说他人品差,不能判他的刑。
肖丽慢慢地说:“所以我打算离开他,还准备拿他一点东西。”
我说这可是盗窃,听好了,五千元以上判三年,超过十万,可以判你个无期。
肖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懂一点法律,不会拿值钱的,就拿个记事本。
我嗤地一笑:“一个破记事本有什么用,还搞得这么隆重?”
“对,确实没什么用,不过本子上记了一些字母和金额,反贪局也许会有兴趣。”
我是圈内有名的“魏铁嘴”,向来言语刻薄,对着冷笑一声:“你还说自己懂一点法律,你懂哪门子的法律?就一个破记事本,啊,连个人名都没有,有什么用?这叫间接证据,懂不懂?什么都证明不了,废纸!你以为反贪局是你家开的?会受理这种不实投诉?省省吧!我听出来了,你是想讹诈他,对不对?我劝你收了这个心……”
肖丽打断我:“那什么是直接证据?”
我一翻白眼:“这还不简单?能够独立证明案件事实的,都是直接证据!比如当事人陈述、被告人供述、证人证言……”
“视听资料算不算?”
我心里一抖,想“视听资料”是个法律专业术语,这小贱人哪儿学的?一时狐疑不定,想了一两秒钟,说视听资料的证据效力有些争议,一般不能作为单一证据,不过从这些年的司法实践来看……
她嘿嘿一笑:“那我明白了,我手上有一段九分钟的视频录像,估计可以作为直接证据,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您,魏律师。”
我心里嗵嗵乱跳,不过这是直播现场,话必须说圆了,我定定神告诉她:“检举、揭发犯罪是公民的义务,不过我提醒你,敲诈勒索可是犯罪行为,少则三年,多则十五年,情节严重的还可以判无期。还有,根据我对律师行业的了解,你最好小心点,这事没那么简单,他肯定会报复!”
“谢谢您的提醒,魏律师,我一定加倍小心。”肖丽笑着说,“他绝对找不到我,现在我人在外地,连电话号码都是新的,用完了就作废。”
五
律师是一个阴险的行当,身处其中,每个人都会变得居心叵测。我执业十四年,办过上百起案子,民事的、刑事的,每一刻都在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久而久之,我练出了一身乌龟般的硬壳,周身刀枪不入。我没有朋友,从来不说真话,也不相信任何人,根据这时代的标准,这就叫做“高尚人士”。
好容易把节目做完,我开车狂奔回家,肖丽倒没撒谎,什么都没拿,只是把我的抽屉撬了。以前我每做完一个案子,都会在本上记一笔,用的全是代码:
Z:四万;
M:十一万七千;
C:金项链两条,钻戒一个……
这些东西在法律上没什么价值,除非有人想搞你。关键是那张光盘,有人物、有对白,实打实的证据。几个月前我做过一个案子,因为案情复杂,托我们所的胡主任拜码头,找了中院经济庭的副庭长,几番商榷,最后定下来给六十万。当事人心里不踏实,一直在场陪着,六十万装了满满一箱,还找人把整个过程都录了下来。后来案子审完了,我一直惦记着把这东西销毁,没想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这当口出事了。
我点上一支烟,在心里合计怎么办。肖丽肯定想要钱,这小姑娘看着温柔,其实心狠无比,出手就是重手,估计数目少不了。十万以下倒没什么,咬咬牙给了,就当少接一个案子;要是超过十万,他妈的,还不如想别的招呢,黑道我也认识几个人。现在关键是人跑了,否则谅她也不是我的对手,一个小姑娘,不吃软的也得吃硬的,我就不信她不怕死。正没计较处,肖丽的电话来了。
我问她:“跑哪儿去了?这么冷的天,快回来吧。”
她笑嘻嘻道:“回去你会不会打我?”
我说怎么可能,爱都爱不够呢。她咯咯地笑,说老东西,我还真挺想你的,你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说好啊,我正打算向你求婚呢。
她得意了,说我可不穿影楼里的婚纱,那么脏,我要你给我买!
我满口答应:“买!”
肖丽说我还要钻戒、项链,还要一辆POLO。
我说POLO是二奶车,多低级啊,咱们买MINI-Cooper,麦当娜开的。
肖丽啵地亲我一下:“这些东西要四五十万吧?你打四十万过来,我明天就回去跟你结婚。”
我说外面江湖险恶,你年纪又小,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回来吧,我带你去买。
她冷笑一声,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狠心贼!隔壁的小男孩才多大啊,看你凶的那样儿!我要真回去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说不是我心狠,那小子实在太淘气了,你不是也烦他吗?放心,我没那么坏,不信你把光盘藏好,一个人回来,看我给不给你买东西。这话够分量,她想了想,突然嘻嘻一笑,说老东西,别骗我了,你这辈子就认识一个钱,要你几个钱跟扒你皮似的。干脆点,这钱你给不给?不给就不谈了。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余地了,我脑筋转了转,一下来了主意:“小丽,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她说你胡说什么呀,没有,没有!我冷笑一声:“你当我不知道呢?就是你那个同学,姓陈的,叫什么来着?他现在就站在旁边,对不对?”
她不说话,过了大约半分钟,一个男人开口了:“魏律师,你很厉害,我就是陈杰。”
我长吁一口气,想这小贱人,这么快就变节了,强压火气打了个哈哈,说我早知道是你,这事有你一份吧?
陈杰也笑,说没错,是我让肖丽干的。我也不过分,三天之内你打四十万过来,我把光盘还你,超过了三天,我就寄到反贪局。
我问他:“你们计划很久了吧?”
他说也没多久,就几个月吧。肖丽这么漂亮,跟了你两年,值四十万吧?我说当然值,一百万都值,不过我们一起那么久,现在要分手了,我跟她说几句话行不行?
他嘿嘿地笑:“得了,别费劲了,肖丽铁了心要跟我,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你那四十万,这钱一到手,我们就远走高飞,这辈子不见你了。”我叹了口气,说你也不小了,怎么一点都不懂?我是心疼钱吗?我是心疼肖丽!她前年住院,是谁照顾她的?她去年被抢,是谁安慰她的?她吓得睡不着,是谁一夜一夜地陪她的?她想去三亚,又是谁——
还没说完,肖丽怒气冲冲地开口了:“妈的,说这些干什么?!”
我说你真没良心,两年时间,那么多事,竟然说忘就忘了。她火气更大:“不许说!说这些干什么?!”我艰难一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住院的时候,我天天都去陪你,喂你吃水果,给你讲笑话,你还说笑得刀口疼?
电话里突然静了下来,我心里暗暗咒骂,没想到她突然哽咽起来,说:“老魏,我……”
这就是我要的。肖丽颇有心计,不过到底还是嫩了点,以前吵架的时候我也用过这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拿下并不困难。我心中暗喜,也装出伤感的样子,说:“小丽……”然后闭上嘴等她回话。
肖丽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老魏,对不起,我也不想……”
这话可以确定几件事:第一,这两人早有奸情;第二,肖丽本来并不想敲诈我,只是经不起陈杰的撺掇;第三,她对我还余情未了。我飞快地转着心思,想怎样才能进一步打动她。
我说:“恭喜你找到自己真正爱的人,我一个糟老头子,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现在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从今往后,我就当你的哥哥吧。”
她哭得更加厉害,我接着说:“钱我会给你,但有几句话,我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好不好?”她不答,话筒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过了一会儿,肖丽止住悲声:“你说吧,他走了。”
我直奔主题:“你觉得陈杰可靠吗?”她不说话。我夸她:“小丽,你那么聪明,不会轻易上别人的当,对不对?”她嗯了一声。我说你也听见了,刚才他问我,你值不值四十万,这话真让我担心,小丽,你现在年轻漂亮,他能拿着你卖四十万,等你不年轻了,不漂亮了,不值四十万了,他会不会拿你卖一两万,几百几千?整个的卖不掉,他会不会抓你去零卖?一个人随随便便就把你卖了,你怎么还能相信他?还傻到帮他数钱?你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跟我那么久,形同夫妻,他有没有嫉妒过?他肯定说过爱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真心爱你呢,还是因为你能帮他搞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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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丽半天不说话,我喂了几声,她小声回应:“我在呢,你接着说。”
这就好办了,我就怕刚才那番话过不了关。制敌之道,攻心为上,只要第一把能拿住,以后就不怕她瞎扑腾。不过刚才那一连串的问号太厉害,现在要往回收一收,有张有弛才是致胜之道。我说:“我早就劝过你,找老公要找比自己弱的,不能找比自己强的,要吃定他,不能被他吃定。也许我把人想得太卑鄙了,不过这个陈杰,唉,恐怕你不是他的对手,将来说不定要受他的气。”
她有反应了,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再往下就容易多了,我问她:“现在那东西在他手里,对不对?”肖丽说对不起,是在他手里。我说你们计划得够周全的,跑到外地,打公用电话,是不是还用假身份证开了个银行账号?她大为诧异:“咦?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很简单,换了我也得这么干。如果我没猜错,这存折也在他手里,对不对?肖丽说这你猜错了,身份证是他搞的,但存折在我手里。我冷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你现在明白了吧?”肖丽问明白什么,刚说完就反应过来:“哦,可以挂失。”我心里暗笑,想只要诱导得法,再机灵的鬼子也会跟着你走,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太对了!小丽,我愿意给你钱,可这钱未必能到你手。这个陈杰不简单,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比我都厉害,你说他会不会拿了钱就跑,把你一个人扔在外地?就算他现在能带你一起走,以后……”
肖丽没反应,我意识到说过头了,赶紧拉回来,说这事不上四十万那么简单,今天要四十万,我给了,明天呢,他会不会要八十万?后天呢,一百万?只要那东西还在他手里,他会收手吗?哪有比这更好赚的钱?小丽,就算你对我毫无感情,你就忍心把我毁了吗?你知道,我是农村出来的,熬到今天多不容易啊。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有点心酸。肖丽也动情了:“毫无感情,哼!是哪个王八蛋一直不肯跟我结婚?”
两年来我们俩吵架几乎全是因为这事。我说不结婚也是为你着想,你年纪太小,一时冲动嫁给我,万一将来后悔怎么办?二婚女人可不值钱。
她估计又在撇嘴,静了片刻,她蓦地抬高了声音:“你老实交代,那条内裤到底是谁的?!”
根据我的经验,这种问题最麻烦,怎么回答都是错。我飞快地转着念头,想“胡搞”两个字是逃不掉的,但跟谁胡搞比较有利呢?时间不容细想,先拿句废话顶上去:“你真想知道?”肖丽大声回答:“是!到底哪个贱女人的?”我假装呛着了,连连咳嗽,心思不停飞转,想肯定不能说实话,那样肖丽非疯了不可,也不能说是刘亚男的,肖丽认识她。王芳、谢曼、丁小红?都不行,性质不变。还有谁呢?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一下想起了陈慧。
我长叹一声,说:这事我真不想说,那条内裤,是……是我前妻的。
肖丽一愣:“你不是挺恨她吗?”
我说九年的夫妻啊,哪能说丢下就丢下?我这么重感情的人,对不对?其实陈慧也挺可怜的,一分钱没有,一身都是病,那个男的也不理她了。那天我在路上遇见她,顺便载了她一程,她一直哭,说想跟我复婚,这怎么可能啊,我还有个小丽呢,对不对?我安慰了她两句,接着就……
肖丽幽幽回话:“这样啊,你还真是个重感情的人。”这话味道不对,我赶紧掉头:“其实什么都没干,就……就温存了一下,九年的夫妻,想想就觉得乏味。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住手?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小丽,我那时突然想起你了。”
这话实在漂亮,我暗暗得意,肖丽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说你个老东西,就会甜言蜜语,你发誓!
誓言这玩意儿没有法律效力,跟放屁差不多,想发多少就发多少。我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老天在上,如果我魏达有一句假话,明天就被车撞死!”
她笑起来,说你这种坏蛋,哪那么容易死?我问你,以后还敢不敢了?我说打死都不敢了,人命关天啊,要不你给我弄条铁裤衩吧,带电子密码的,一出门就把我锁上,撒尿都得请你批准。她咯咯直笑,笑完了,突然结巴起来:“我跟你说,我跟陈杰也没什么,他……他,他抱过我,可是……可是没有那个!”
我心里冷冷一笑,想你他妈骗鬼呢,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没那个?他妈的,但愿你那个到脱阴而死!不过这话是覆水重收的意思,我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小丽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我知道。
她嘻嘻地笑,这时手机嘀嘀地响了两声,有条短消息进来:我今天想赚钱,你有没有空?我心里一动,想来得真巧,正想找她呢。肖丽问是谁啊?我说还能有谁,曾晓明呗,他妈的,又找我要钱。肖丽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我问她:“小丽,你回来好不好?我带你去买钻戒。”她大声回答:“我要看你的表现!”我问怎么表现,她沉吟半晌,说第一,你把我气走的,你要来接我!
我满口答应:“没问题!”
“第二,先把钻戒买来,至少要一克拉的!”
这个简单,街上到处都是卖假钻石的。我说:“没问题!”
“第三,”她语声渐低,“那东西在陈杰手里,你打五万块钱过来好不好?要不然,两万也行,我怕他……”
我毛发直竖,心想肖丽都控制不了,看来麻烦了。算计了一下,我告诉她:“你把账号发过来,明天我就汇钱。不过你可得把那光盘盯紧了,千万不能让他翻录!”
她不说话。我心里一凉,说你们是不是已经翻录了?她慌乱起来:“别问了,我给你办好就是了。他回来了,我挂了啊。”说完啪的一声搁了电话。
我冷汗直流,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办法,突然想起刚才那条短信,打开手机看了一遍,按号码拨回去,赵娜娜的话十分挑逗:“我大姨妈走了,你来不来?”
我说你可把我害惨了,上次你罚我洗的那条内裤,被肖丽发现了,正跟我打官司呢。赵娜娜很吃醋的样子:“又是肖丽!”然后问我去不去她家,我说肖丽跟人跑了,你到我这儿来吧,我正好有事跟你商量。她说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她走了,那我搬过来住吧,省得整天看房东的脸色。我说这事以后再说,你跟肖丽那么好,就算要挖墙脚,也不用那么心急吧。
六
赵娜娜是肖丽最好的朋友,两个人大学里住同一间宿舍,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去舞会泡男生或者被男生泡,四年里形影不离。她比肖丽小三个月,总叫我“姐夫”。俗话说“小姨子的屁股蛋儿,姐夫占一半儿”,窝边草嫩花香,铁打的兔子也免不了春心荡漾,何况这草随风扶摇,招蜂惹蝶,本来就不正经。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都喜欢维护朋友,女人背过身就互相攻击。有一天肖丽把赵娜娜带了回来,趁着肖丽冲凉的当儿,赵娜娜说:你们家肖丽哪儿都好,就是腿短了点。轮到赵娜娜冲凉了,肖丽问我:娜娜可爱吧?我说挺可爱的,她嘴一撇,说别看样子乖,可骚了,上过的男人至少有一打。我听了直咽口水,肖丽警告我:谁都可以,就她不行!你要敢对她发骚,我就……我就阉了你!
过了几天赵娜娜打我电话,说想考律师,问我能不能带她去买司考教材。其实这就是个借口,我带她兜了半天,买了书、吃了饭,还送了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钻项链。浅薄姑娘见不得这种璀璨闪光的东西,赵娜娜得意忘形,不停拆肖丽的台,说她腿短,说她皮肤粗糙,还说她人缘差。我一直笑,心想这姑娘人品不怎么样,睡觉可以,共事不行。勾搭了几次,终于搞到了一张床上,也说不清是谁把谁骗了。这姑娘倒实在,说反正你也不会给我爱情,那就给我钱吧,你不缺钱,我也需要,一次八百,想了就打电话。这些日子我在她身上花了几千块,倒确是物有所值,不枉是“上过一打男人”的老干部,临床效果美妙至极,莺啼婉转,俯仰成趣,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十分引人入胜。
肖丽和陈杰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这两人上学时就有点暧昧,后来勾搭上了,更是打得火热,只要我一出差他们就在一起鬼混,肖丽给他做饭,帮他洗裤衩,一天云雨几次,弄得满屋子都是羊屁股味。有一天他们三个一起吃饭,肖丽当面拨通了我的手机,口口声声让我老实点,不许乱来。
赵娜娜说肖丽交过三个男朋友,至少打过四次胎,避孕药吃过几箩筐,结果第一夜愣装处女,又皱眉又咬牙,全身痉挛,完事之后幽怨了半天,感慨世道艰难,大势去矣,还问我会不会爱她一生一世。我心想哪有那么长的保质期,爱到哪天算哪天吧。这事十分无聊,一来我根本不重视什么处女,一层薄膜保不了鲜;二来像我这样的老油条,久历红尘,阅人无数,你装得再像我都不会信。
在我看来,这世界如同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苍蝇飞舞,蛆虫遍地,一切都在腐烂,永远找不到一片干净的叶子。所以我早就学会了磨牙吮血的生活,手持凶器,目露凶光,觊觎着每一个活着的生灵,有肉吃肉,肉吃光了就敲骨吸髓。我已经见惯了满世的罪恶,所以永远不会相信惩罚。
我让赵娜娜跟肖丽联系一下,就说我被她抛弃后有多么伤心,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一心只想抹脖子跳井。赵娜娜问我怎么谢她,我说要不咱们涨涨价,一次一千?她说去你妈的,我又不是专门卖的,我跟别人都免费,就跟你收钱。我说那怎么办,你不会想嫁给我吧?她说别臭美了,你这样的男人,哼,嫁个茄子都比嫁给你可靠。这话太狠了,说得我羞赧无语。她问我:“我现在拿到律师资格了,你能不能带我两年?”我心想这姑娘不可共事,心下暗自警惕,说女人不适合做律师,那么多龌龊场合,男人还可以一起玩,你一个女的怎么办?她嗤地一笑:“我自己陪他们睡觉行不行?不就是身体嘛。”听得我满头流汗。搂抱着聊了半天,我问她陈杰的情况,她说这个还能难住你啊,他的档案在人才市场,你去查吧。这话一下把我点醒了,心想这小兔崽子敢跟我玩阴的,那就走着瞧,看看谁他妈更阴。
第二天云天公司的案子开庭,我收拾得一身齐整,到所里接了刘亚男,开车直奔高院。刘亚男穿了一身职业装,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双腿修长,身上的香水味清幽雅致,让人醺醺如醉。我假装换档,不时拿手背碰她的大腿,她好像也没什么反应。要开庭了,曾晓明带着一群人威风凛凛地走出来,对我不动声色地眨眨眼,我心中会意,赶紧低头不语。走法庭都是官样文章,从立案到开庭,少则二十天,多则几个月,该打点的早打点好了,所谓法庭辩论、法庭调查,只是走个过场。大陆电视台常播法案剧,里面的法官个个义正辞严,律师个个口吐莲花,其实都是蒙傻子的,欺负广大人民群众不懂法。这两年法院系统改革,搞了不少花样,法官身穿法袍、手拿法锤,看着挺唬人,实际脱了衣服还是那点事。有次我到东北办一个案子,开庭时两方激烈辩论,忽然咕咚一声巨响,抬头一看,咦,审判长居然没了。众人面面相觑,忽听桌子下传来一声幽幽哀叹:“操他个妈的,这凳子咋这么不牢靠呢?”我还没醒过神来,只见审判长身穿法袍,手持法锤,悲愤地从桌子下拱了出来。满堂哄笑。这审判长也是条粗汉,一点体面都不讲,龇牙瞪眼地训斥我的当事人:“你妈了个逼!审判长摔个跤,有那么好笑吗?”
对方律师读上诉状,刘亚男读答辩状,这都是基本程序。刘亚男的声音十分好听,普通话也标准,一副播音员的派头。我一边听一边拿小指挠她的丝袜,刘亚男痒得直跺脚,一会儿读完了,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讨厌!笑眯眯地递给我看,这就是撒娇了,我一下得意起来,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
这案子并不复杂,就是简单的购销合同纠纷。对方叫“银合发展总公司”,名头听着唬人,其实压根就是无赖,光要货不付款,几年下来,财产转移了,老板蒸发了,连续几年没去年审,直接被工商局吊销了执照,连根人毛都找不到。这事很麻烦,我费尽周折,终于抓到了一点马脚:这无赖老板在东北还开了一家木材加工厂,不过注册资金很少,只有五十万。我当时也觉得有点悬,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飞了一趟东北,连着几天明查暗访,我踏实了:这厂没有独立法人资格,还挂在已被吊销的“银合发展”名下,天生就该跟着赔钱。而且广有资产,光囤积的木头就值一千多万,还在当地承包了上百亩的山林。我动作也快,第二天就立了案,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去,该查封的查封,该冻结的冻结,山上的树没法封,相信他们一时也砍不完。对方也不是泥捏的,发誓跟我周旋到底,请了君合所的大律师侯斌。这人也是老手,接到法院传唤,第一反应就是提管辖争议,声称这案子应该由长白山山神管,接着是时效争议,说这案子已经过了诉讼期,丈人打舅子,想管也不能管。争议不成,又申请追加当事人,从立案到开庭,足足拖了两年多。一审判决下来后还不肯认账,追着打二审,搞得人人筋疲力尽。
读完了答辩状,开始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侯斌在细节上跟我纠缠了半天,突然矛头一转,要求调解。曾晓明问我什么意见,云天公司的肖老板就坐在旁边,说调解也行,只要能拿回钱来。我低声骂他:“你他妈傻了?一千多万的钱和货封在那里,有什么可调解的?就让法院判!”所谓调解,其实是个协议陷阱,签个分期付款的合同,像挤牙膏般一点点地付,最后照样耍赖,钱肯定还是拿不回来。肖老板被我骂得老脸通红,说那怎么办,我说只有五个字:不同意调解。剩下的事由我来办。
这案子基本算结束了,我拿那张神州行卡给曾晓明发了条短信:案子审完,晚上庆祝一下。他很快回复:你把冯佳叫上。这名字有点陌生,我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神来,嘴里骂了一句,感觉胃里阵阵发苦。
那天在江心岛,我一直没睡。佳佳倒也守信,凌晨三点准时敲开我的房门,到浴室冲了个凉,连浴巾都没披就走了出来,浑身的水滴答乱淌。我直咽馋涎,一个虎跳蹿了过去,她的态度十分奇怪,不配合也不抗拒,大睁两眼看我施工,自始至终面带笑容。完事之后直接开口要钱,我给了两万,她还不满意,说不行,再给六百。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钱都掏出来了,想想不对劲,说你要这六百干什么,她还是笑嘻嘻地:“你不是把我当成妓女吗?嫖都嫖了,想赖账啊?”我大感无趣,讪讪地辩解,说是鄙人一向尊重女性,在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云云。还没说完,她一下拉开房门,站在门口大喊:“嫖客赖账,你他妈不是人!”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拽她进来,恭恭敬敬地递上六百元。她一张张数过,抬头问我:“今天你们俩一起把我玩了,很过瘾吧?”我不敢做声,心想这有什么过瘾的,你又不是王母娘娘,还不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她收起钱往外走,快出门了,突然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脸色惨白,双唇突突乱颤。我心里也有点难过,刚想说点什么,她脸孔一红,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几分钟,捂着脸就往外跑,我跟出去,看见走廊里灯光绯红暧昧,美人行云流水般飞奔而去,腰肢纤细,长发飞扬,情景十分迷人。
现在冯佳成了生活频道的记者,取了个艺名叫冯婉,每晚九点准时在电视上发嗲:“这里是《城市写真》,记者冯婉为您现场报道。”这种时候我总是有点发呆,感觉人间突兀,万事都有深意。上周去电视台做节目,跟制片人伍彦聊起了她,伍彦十分不屑:“烂货!跟编导睡,跟导播睡,跟摄影睡,他妈的,只要裆里有根肉,她连公狗都不放过!”我久历人世,知道这话有点夸张,不过最关键的是她还没跟伍彦睡。
我跟曾晓明转述了伍彦的评价,意思是算了吧,鸡鸣天下,哪儿找不到女人?他十分不忿,说人家活泼点,你们就说人家骚,人家严肃点,你们又说人家性冷淡,你们这些王八蛋也太难搞了吧?
我无言以对,在心里痛骂反革命花痴犯曾某某,试着给佳佳拨了个电话,她一口回绝,说要录节目,出不来。我说你那节目就几分钟,录完以后再来也不迟。她还是不肯,我左右为难,她突然改口了,说让我陪你们也行,不过你得帮我租套房子,房租先帮我缴半年。我算了算,不过几千块钱的事,小意思。说我有套房子正好空着,你去住吧,只是不准往回领男人。她冷笑一声,说你倒方便,想来就来,想上就上,连炮钱都省了。我有点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至于那么饥渴吗?还有,我这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回锅肉。她狠狠地摔了电话。
晚餐订在明珠国际酒店,要了鹅肝芦笋,还有一瓶1992年的红酒。曾晓明喝了几杯,牛皮吹得一望无涯,先说自己能力非凡,交往的不是明星显要,便是巨商大贾,手机里还有萨达姆的号码。除了中东和平他不爱管,剩下的事尽在掌握。接着说自己见识广博,上知三千年,下懂九万里,江湖人称百晓生;最不要脸的是吹自己身体好,跑过马拉松,横渡过十三陵,尤其精擅格斗,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能干翻泰森。饭后该上甜点了,他又吹嘘自己的道德水准:在高院审案十三年,历来清正廉洁,拒腐蚀永不沾,民间皆曰曾青天。还说他上个月审过一个案子,有个杭州茶商签合同时把数字搞错了,上好的龙井只卖八块多一斤,开庭时曾某秦镜高悬,洞烛其奸,一口咬定这合同“显失公平”:“上好的龙井茶,八块多一斤,这他妈不是扯淡吗?亲爹我也不能认啊!”我心里狂笑,想这茶商肯定没少给他送钱。回头看看佳佳,她也在悄悄撇嘴。
曾晓明显然喝多了,讲了一个钟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佳佳的人生导师,说她应该保守一些,文静一些,“善解人意而不流于阿谀,温柔体贴而不流于媚俗,知书达礼而不流于……流于……嗳,我想说什么来着?”估计这厮是起了纳妾的心。佳佳忍了半天,突然翻脸了:“我是不够文静,不够保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拿我当什么?不就是妓女吗?跟妓女讲道德,你无不无耻?”曾晓明目瞪口呆,看着她咬牙切齿地起身,嘴里不依不饶地数落着:“装他妈什么正经?你,还有你,你们谁没上过我?穿上衣服像个人似的,脱了裤子,看看你们那点德行!”
我们面面相觑,同时把脸转向窗外。夜深了,城市里灯火明灭,一些人渐行渐远,一些人嬉笑而来。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是个好日子。
七
在中国大陆的刑法体系中,性犯罪是最令人不齿的恶行,判得也最重。强奸罪在瑞典的最高刑期只有六年,意大利十年,日本十五年,中国则是死刑。因为小脑袋丢了大脑袋,这事不太划算,经济学中称为负效应,法学上有个名词叫“罚不当罪”。以我个人愚见,杀头确实过分了,割掉作案工具倒可以商量。中世纪的欧洲就有这样的法律:哪个部位犯罪就割哪个部位,偷东西剁手,强奸就割鸡巴,倒也简单明快,直指人心。
潘志明终于离婚了。这人结婚十年,分居了八年,我们都笑称他老婆打了一场真正的抗日战争。八年间他老婆两次提起诉讼,全是潘志明所在的河口法院受理,两次全都败诉。潘志明家事不顺,事业上也不如意,混了十几年还是个审判员,到现在还骑自行车上班。他上学时挺机灵的,毕业后不知怎么了,一天不如一天。干活最多,好处没份,一脑子铁锈,又不吃请,又不收礼,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架势,惹得人人讨厌。2002年我在他手上办过一个案子,请了几次都不出来,最后往他家送了四条中华、两瓶五粮液,他死都不肯收,非要我提回去,否则第二天就交到政治处。我丢下东西撒腿就跑,心想我就不信你会上交。刚跑到楼下,楼顶一声大喝,我一愣,看见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从天而降,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满院都是五粮液的香气。我大为光火,提着那袋残酒烂烟找他理论,潘志明连门都不开,说少来这一套,该你胜诉,自然会让你胜诉,不该你胜诉,送东西也没用,赶紧走!我气哼哼地下楼,过了两个月,判决下来,他倒没食言,果然是我胜诉,不过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心想哪有这样的法官,跟他妈木头似的,怪不得他老婆要跟他离婚。
他老婆的单位就在我们楼下,天天出出进进的,遇见了也就是点个头。这女人叫顾菲,也是师奶级的资深美女了,不过保养得极好,皮肤白嫩,腰肢纤细,胸部高耸入云,人称“江左第一高峰”,谁见了头都为之一晕。前两次离婚不成,她怀疑是潘志明在中间使了劲,第三次提起诉讼后,下了狠心,说你能在法院使劲,我就到床上使劲,看谁的劲大。并且放出豪言,说要把河口法院民庭睡个遍,从审判长睡到书记员,一个都不能少,直睡到胜诉为止。潘志明开始还不在意,没想顾菲说到做到,一天往法院跑几次,去了就约法官吃饭喝酒。同事开始还顾及情面,不肯去,后来架不住再三恳求,吃过了,喝过了,回来个个眼神诡异,像是替潘志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奶妈。真睡还是假睡,谁都说不清楚,反正潘志明最后顶不住了,一纸协议离婚了事。这事在圈内传得极广,连北京的同行都知道河口法院有个“潘高寿”,王八嘛,当然活得久。
到人才市场复印了陈杰的简历,我心里有底了。这小王八蛋没有任何背景,钢管厂有个爹,服装厂有个妈,都是城市贫民。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作过弊,打过架,有一次差点被开除。这两天我经常跟肖丽通话,她的态度很奇怪,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也答应回来,可就是不告诉我具体地址。昨天晚上通过一次电话,她哭得特别伤心,说对不起我,一定把事办好,让我再等两天:“这次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摆弄着那颗刚买来的假钻戒,心里隐隐一疼,想谁都有糊涂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别跟她计较了。转念想到这事的严重性,气又不打一处来,想小贱货,等这事处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假钻戒是在范阳路小商品市场买的,一克拉的玻璃,还有一份卡地亚的证书,价值三十五元。有一天半夜醒来,看见它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着光,我忍不住伤感起来,想就算钻石是真的,我又能戴到谁的手上?三十七岁了,有人怕我,有人恨我,可是从来没有人真心爱过我。而这所有的蝇营狗苟、处心积虑,又有什么意义?
周四马明峰的小姨子结婚,特意打电话给我,说好久没见了,过来叙叙旧,一起喝两杯。我撇撇嘴,心想什么他妈的叙旧,还不是想老子的钱,这红包小了拿不出手,至少也要两千元。马明峰是首阳法院执行庭的,面相憨厚老实,肚里万千鸡贼。2001年我在他手上办过两起执行,两起都很顺利,他装得也真像,不受礼,不桑拿,从不刁难当事人,有时在外面错过饭口了,招待他吃顿饭,他总要交代两句:“千万别铺张,来碗面,来碗面就行。”我十分惊奇,心想羊圈里拱出头骆驼来,这行当居然还有个好人。第三个案子争议标的六百多万,我收百分之四,有二十多万的赚头。审完后要执行了,我请他去清风山庄骑马钓鱼找姑娘,他连连摇头,我说给个面子嘛,你不喜欢别的,喝杯茶总行吧?他笑眯眯地问我:“你每次应酬法官,又吃饭又桑拿的,要花不少钱吧?”我说只要大家高兴,花几个钱算什么?他接着问:“能花上两万不能?”我说什么话,只要你肯赏脸,不要说两万,三万五万也不在话下。他点点头:“茶就不喝了,拿也不桑了,你要真有心,折现吧。”那天我带的现金不少,立马掏了两万给他,出来后心情无比郁闷,像被谁黑了一砖头。这以后就算熟了,他隔两天就会来个电话,巧立名目吃我的豆腐。一次说车没油了,让我给他加油,都是明白人,光加油哪成?我送了五百公升的油票。有一次说他儿子要看球,让我帮着买球票,那时全年套票炒到一千二百多,我一下送了四套——小崽子才四岁,总不能让他自己去吧?烟和酒更不用说,每次见面他都要念叨:“律师,牛啊,软中华!你看看我,红河!”人家法官都开口了,你总得有所表示吧,送几条中华,他倒朴实,转手交给寄卖商店,手上照样红河不倒。还有些名目简直匪夷所思:冬天要蚕丝被,夏天要皮凉鞋,家里纯净水喝光了,不过十块八块的事,也绝不肯自己掏腰包。最经典的是陪他小姨子买化妆品,一到商场他就问售货员:“哪个牌子最贵?”售货员说雅诗兰黛,他啧啧赞叹:“雅诗兰黛,这名儿,牛啊!”到柜上挑了两瓶霜、一瓶露,还有一盒面膜,三千四百多。我要付账,他急了:“我送我妹妹礼物,你献什么殷勤?你想泡我妹妹啊?”我连称不敢,心想就你这妹妹,长得跟倭瓜似的,扒光了扔到大街上都没人稀罕,老子固然多情,可从来不当慈善家。陪他刷卡付了账,我暗暗纳罕,想这鸡贼怎么转性了,不会是天良发现吧?结果刚出商场大门,他就把发票递给我:“这个,啊,你处理一下,报销了给我送过来。”我满腹惆怅,接过发票黯然而去,听见倭瓜小姨子在后面浪声发嗲:“姐夫,你可真——有——办——法!”马鸡贼毫不害羞:“那当然,你姐夫,牛啊!”
圈内都知道他跟小姨子不清白,他老婆也知道,有一次公然到法院大闹,不过中国没有乱伦罪,办不了他,只能等天上打雷了。
封了个三百美金的红包,看着不起眼,含金量却挺高。婚宴设在喜来登酒店,场面十分气派,这次马鸡贼出了重手,酒是全兴,烟是中华,每桌都上了鱼翅,贺客两三百人,大半都是同行。跟我们所的刘文良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你最近注意一下老邱。”我一怔,这时新郎新娘过来敬酒,马鸡贼大笑着打招呼:“老魏,老刘,看我妹夫,牛啊!两米零三!”我举头看看那个大高个,差点憋不住笑出来,这人太滑稽了,两米多的个子,巴掌大的脸,五官全挤在一起,表情超级浓缩,尤其是笑的时候,分不清哪是眉毛哪是胡子,像被驴打横里踩了一脚。这酒不能不喝,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马明峰对我施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起身来到洗手间,点上烟刚抽几口,他进来了,看看四周小声问我:“王小山那钱给你没有?”我说还没有,我这两天催他。他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小姨子想要个路易·威登皮包,你办一下。”说完提上裤子走了。我腻歪至极,想一个LV至少七八千,再加上那三百美金,一万块就这么没了。回到桌上喝了杯闷酒,突然想起刘文良的话,转头问他:“你刚才说邱大嘴怎么了?”刘文良有点不自然,说咳,没什么,你当我没说过吧。我一下竖起了耳朵,想邱大嘴这王八蛋,不就十几万嘛,也道过歉了,他还想怎么样?这时手机急促地响起来,我伸手拿过皮包,心想这王八蛋接了那么多刑案,屁股更不干净,光我知道的就够他吃一壶,他要真敢搞鬼,老子就先把他送进去。
电话通了,里面一片啧杂,肖丽哭咧咧地说:“老魏,陈杰打我。”
我赶紧起身:“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她低声啜泣:“我拿那张刻录的光盘,他就打我……呜呜呜。”
新郎新娘开始接吻了,大厅里笑声喧天,我几步走到廊上,暗暗提醒自己:别着急,一定不能着急,慢慢来。柔声问她:“他打你哪儿了?严不严重?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她抽抽搭搭地不说话,我心烦意乱,正想问她光盘的事,肖丽擤了一下鼻子,断断续续地说:“他打我……肚子,打我肚子……呜呜呜。”
我心思飞转,一下明白过来:“小丽,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嗷地哭出了声:“他打我肚子!打我肚子!”
我定定神,说我马上过来接你,那光盘和本子呢?
“他拿走了,”肖丽哽咽着说,“他打我,还抢我的钱,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呜呜呜。”
来不及告辞了,我坐电梯到停车场,发动汽车飞驰而出,心里不停地转着主意。还没开出市区,马明峰的电话来了,说老魏你他妈不够意思,一声不吭就跑了。我说有点急事,改天当面向你请罪。他什么也没说,砰地挂了电话。我顿时醒悟:红包还没给呢。狠狠给了自己一拳,按号码回拨过去,连叫两三次,他就是不接。我没招了,想发条短信吧,就说自己忙糊涂了,改天加倍补上,一定让他满意。这事必须马上办,我减速打盘,想靠边停车,这时后视镜里一辆摩托车如飞般驶来,我情知不好,刚想避让,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车身抖了一抖,那辆摩托哐啷倒地,滑出很远,车上骑手飞鱼般腾空而起,在地上滚了两滚,扑通一声瘫倒地上。我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停了车,那骑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其时天色向晚,周遭人声鼎沸,我呆呆地望着,只见头盔下一缕鲜血缓缓流出,色泽鲜红艳丽,如同五月怒放的玫瑰。
八
中国大陆刑法严苛,建国之初就明确表示不会废除死刑,所谓“治乱世用重典”。1997年,新刑法颁布施行,一共规定了六十八个死刑罪名,这数字绝对世界第一。这些死刑涉及各个领域,政治的、经济的、人身权利的,堪称“钢铁意志,雷霆手段”。按照国际司法惯例,经济犯罪一般不适用死刑,但在中国,不光贪污受贿有死刑,连走私、票据诈骗、伪造增值税发票,都有杀头的可能。厦门远华案后,中国政府屡次要求引渡赖昌星,承诺之一就是“绝不判处死刑”,因为有个“死刑不引渡”的国际惯例。到2004年,全球近一百三十个国家相继废除了死刑,有些国家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实际执行的极少,比如日本,在1990年到1992年三年间,没有执行一起死刑。
在老郝的小汽修厂补了漆,换了机油,做了个简单保养,心里踏实多了。老郝很够意思,撇着两条腿忙前忙后,把车擦得铮铮亮,还不肯收钱,一开口就念叨他那三十三万。我说这事你最好找廖明,他直接经办的,比我更清楚。老郝鸭子般蹒跚往来,擦轮胎,擦车窗,两只手冻得像醋泡胡萝卜,说廖律师也不理我,你帮帮忙吧,你看我这身体,动一下都困难,连手术都做不起,再拿不回钱来,我们一家只有饿死了。我心想也只有让你饿死了,安信公司的破产清算马上就搞完了,我又不是市长的儿子,也没长八条腿,有什么办法?但话不能这么说,我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再帮你找找人,咱们可不止三十三万,还有利息和滞纳金呢,对不对?”他笑得满脸开花,撇着腿拿出两条玉溪,说魏律师,你要求人办事,我现在也没什么钱,这两条烟你先拿着。我撇撇嘴,想现在的法官哪有抽玉溪的,个个都是软中华,给我我都拿不出手。老郝十分恳切:“没事,魏律师,你拿着,拿着,车有问题就拿来修,保证不赚你一分钱。”我收下烟,挥了挥手,一溜烟开出了大门。
这两天业务十分顺利,云天公司的案子要出判决了,根据代理协议,判决下来我就能拿到一百多万。曾晓明说他不要现金,让我在桃源小区帮他买个小户型,估计是想背着老婆搞淫乱。通发矿业有两起货款纠纷,一个三百多万,一个将近五百万,这是我的顾问单位,有案子就跑不出我手。说起来还是国有企业大方,除了常年的顾问费,每个案子我都提百分之四。这两起纠纷不管输赢都有三十多万,而且不用担心败诉,反正是国家的钱,只要跟上面能交代,谁都不会拦我财路,败诉了正好打二审,又能多捞一笔。到最后原告输了,被告也输了,只有我和法院赚钱。刚拿到这两个案子的材料,洛口县的贺老板又找上门,说杨雪琪骗了他一百八十万,问我怎么办。这个杨雪琪是本市大名鼎鼎的美女主持,艳名远播,为人十分豪放,见支票就脱裤子,号称只有两种人堪上其床:一是厅局级以上干部,一是身家亿万的款爷。她本名叫杨红艳,刚红那两年炙手可热,一群大佬在身后追逐。有分教:平生不睡杨红艳,便称英雄也枉然。任红军适逢其会,睡了三晚,掏了二百万,成为娱乐圈的经典战例,史称“钱多人傻”。这两年新人辈出,杨红艳人气大跌,不过尤物不老,姿色尚在,对乡镇干部和农民企业家依然有着无穷的魅力。这贺老板是养兔子的,一年出栏肉兔几百万头,结结实实地发财,发财之后心有不甘,想沾沾上流社会的荤腥,托人找到杨红艳的经纪人,说好给一百万就去领结婚证。睡了两天,贺老板十分受用,觉得这女人很是美味,一时豪情发作,又额外给了八十万。没想几天后杨红艳就飞了,搭上了一个卖猪饲料的,贺老板大怒,几次上门理论,说我哪点比不上那个喂猪的?“美味女士”翻起白眼,说有一点你就比不上:“人家喂猪的穿纪梵希!”
贺老板至今不解,问我纪梵希是什么东西。我给他看我的皮包,说就这个,法国名牌!他满面沮丧,我心里暗笑,说这事不太好办,你们俩只有口头协议,无凭无据的,法院很难受理,再说那一百八十万是你自愿给的,只能算是赠予。贺老板说钱倒是小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说着嗖嗖地从包里掏东西,先是两份银行凭证,我刚拿到手,贺老板刷地抖开一条皱巴巴的床单,指着上面一大块污痕说:“看,这是她的东西!我家沙发上也有!”我一愣:“什么东西?”贺老板咂咂嘴,回味无穷的样子,说还能什么东西,身上流出来的东西呗。我大笑,想这两人真是干将,居然能流那么多。其实名人官司谁都爱接,又扬名又得利,他不告我都要鼓动他告,“难办”云云,只是我的托辞,如果事情不难办,要老魏何为?盘算了一下,我告诉他:“这些东西没用,要怪就怪你糊涂,你说你,怎么连个书面的东西都没有?”贺老板一撅嘴:“谁知道臭婊子这么没良心!”我说咱们法院里有熟人,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那一百八十万——贺老板抢过话头,说我就是想出口气,钱能要回来当然好,就是要不回来,我也……说着搓搓手,一脸憨厚的兔子相。我心里有底了,跟他谈了谈费用,贺老板十分豪爽,十万律师费,两万办案费,立马签了协议。
把贺老板送走,我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那种空虚感慢慢又涌上来,一颗心空空荡荡,无搁处,无放处,浑身力气都消磨殆尽。试着给海亮和尚拨了个电话,他故弄玄虚:“一个人睡得再香,总有醒来之时。只有你是装睡,世间聪明多误人,装睡之人唤不醒啊。”我正想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和尚又开口了,说他们庙要搞个门户网站,问我能不能赞助个万儿八千的,好跟观音菩萨再续前缘。我失望至极,说我手头也紧张,就给两千吧。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像也不大满意。
晚上跟通发矿业的丁总一起吃饭,我叫刘亚男一起去,她很为难的样子,说男朋友刚献完血,身体不大舒服,她想留下来陪他。我板起脸:“这可是工作!”她犹豫半晌,说好吧,不过我只能到十一点,再晚了就回不去了。她住的地方十一点半锁楼门。我心想只要上了桌,端了杯,走不走就由不得你了,回不去才好呢,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她还欠我的钱。
下楼时正好遇见顾菲,顺路载了她一程,车上没什么说的,自然而然聊起了潘志明。她十分厌恶的样子,说没见过那么混账的男人,当初真是瞎了眼!我说你们老潘当年可是红人,当班长,当学生会主席,还会写诗,一群女生围着。她皱眉不语,我叫了一声“嫂子”,说老潘确实混得不好,不过我认识这么多人,只有他有自己的原则,是个真男人。她的脸刷地红了,嘴唇动了动,不过什么也没说。
把顾菲送到家,我拐上便道,直接开到通发旅馆。这是通发集团的下属单位,看着灰扑扑的不起眼,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地下一层是个巨大的恒温泳池,二十四小时有美女伴泳;一楼是专做燕鲍翅的粤式餐厅,真正的香港名厨主理,一道云腿煨翅根,一道蜜汁干鲍,堪称无上美味,连香港的鲍鱼专家杨贯一都赞不绝口;二楼是高级客房;三楼是夜总会,三十六间VIP包房美轮美奂,提供各种难以置信的服务,有皮鞭、镣铐、蜡烛等十八般兵器,小姐更是知心体贴,可以扮成你想要的任何形态:空姐、护士、警察、美国女兵……去年跟丁总上来,他说我们今天玩个新鲜的,叫个新娘。话音刚落,只见房门缓缓打开,两名童女手捧花篮做前导,两名童男拖曳长裙为后随,中间的姑娘一袭白纱,满身珠玉,神情高傲至极,再狠的贼都不敢逼视。丁老色鬼喉结耸动,说今天我再他妈结一次婚,你给我当伴郎。我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也没敢跟他争,找妈咪安排了个美国女兵,百般蹂躏,狠狠地为伊拉克人民报了仇。
给刘亚男叫了一份冰糖官燕,我和丁总一人一客鲍鱼。丁某两眼贼溜溜地绕着刘亚男打转,说老魏你不错啊,有个这么漂亮的女秘书。刘亚男更正:“不是秘书,是律师助理!”丁总嘿嘿有声:“助理好,助理好,老魏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我说跟你们通发比不起,你们家大业大,挖出块石头就能卖钱,我只是个小律师。他哈哈大笑,说老魏这小气鬼,别跟他了,到我这里来吧,一个月给你发一万。刘亚男的脸红了红,低头一勺勺吃起了燕窝。我心想老色鬼肯定没安好心,得提醒她一下才行。
吃完饭到夜总会开了个包厢,老丁也没叫小姐,跟刘亚男一首接一首地合唱。中间她出去接了个电话,丁老色鬼拍拍我的腿:“小家碧玉,啧啧,典型的小家碧玉!”我咧咧嘴,心里无端地发苦。喝了两瓶啤酒,已经十一点多了,刘亚男还在那儿扯着脖子唱《当爱已成往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埋在心底……”我碰碰她:“你不是十一点要回去吗?”她抬眼瞅瞅我,一副“我才想起来”的样子:“哦,我男朋友说他没事了,晚点回去没关系。”这种低级谎话骗不了老江湖,我嗤地一笑,她的脸腾地红了。丁总捅我一拳:“老魏,别扫兴,还有好多歌没唱呢!”我横她一眼,心想让你陪我,你就说照顾男朋友,老色鬼开出一万月薪,连男朋友的死活都不顾了,什么东西!
越坐越气闷,起身到大厅里转了一圈,一群俄罗斯姑娘扭腰转胯地卖弄大腿,我怔怔地看着,妈咪走过来打招呼:“魏老板,什么时候来的?就你自己啊?”我搂搂她的肩膀,刚想问一个新娘多少钱,忽见刘亚男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拿着我的手机:“魏律师,电话!”
我没看她,接过来喂了一声,陈慧阴恻恻地说:“王八蛋,那钱你还不还?”
我心头火起,喊了一声“滚”,直接挂了机。没过一分钟,她又打过来,开口就发狠:“我告诉你,四高丽出狱了,你看着办!”
我心里一抖,这个四高丽我见过,当年是小二黑手下悍将,本名崔长胜,据说有一半朝鲜族血统。这家伙出手极其狠毒,2003年公安抓捕,他护着小二黑往外冲,一个人打翻了两名刑警。看来事情不妙。我想了想,问陈慧:“他判了八年,现在怎么可能出狱?减刑也没这么快啊。”陈慧嘿嘿冷笑:“保外就医,王八蛋!”
九
二十年前我叫魏弗成,是县高中的文科尖子,身体单薄,心地善良,理想远大,是老师认定的栋梁之材。高中毕业时,我在同学的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二十年后,让我们相会于世纪之巅!”
那是我少年时定下的约会,现在时间已到,我约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久迷人世,红尘颠倒,再也找不到当初相约的地点。
给倭瓜小姨子买了个LV,九千七百元。这些日子进账不少,顺便犒劳一下自己,到切瑞蒂1881店里试了套西装,一万三,贵是贵了点,穿上后十分精神,上节目效果一定不错,刷卡买下。想想没有相衬的领带,到杰尼亚店里挑了一条红色带斜纹的,一千一百元。小店员问我要不要订制衬衫,现在九五折优惠,六件只要两万一。我有点犹豫,转念想两万块哪儿赚不到,订就订,交了钱,选了布料和袖扣,抬头看见了我们所的胡主任。
胡主任自诩“衣冠中人”,衣着十分挑剔,提登喜路皮包,穿阿玛尼西装,连袜子都不穿五十美金以下的。此人有几打白衬衫,全是大牌订制品,每件袖口都骚哄哄地绣着名字缩写:HCX。他叫胡传学,我们不这么拼,都叫他“胡操性”,简称“胡操”,其人意见甚大,多次严正抗议,强烈要求改正,不过大家都是老板,谁也不比谁大,心情好了叫一声胡主任,心情不好照样胡操不止。
胡主任是本市知名的大律师,他比我大九岁,大哥是建设局的一把手,他的业务几乎全是建设口的。从执业第一天起,胡某就没接过一百万以下的案子。我们见了当事人都点头哈腰的,他不,当事人稍有微词,立马拍桌子轰人,回头人家还得烧香拜佛地求他。这人前两年跟我们一样,披发跳踉,狗屁倒灶,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这两年颇有意于政治,混了个什么委员,凡有损高大形象的案子一律交给别人,他背过身搂钱,转过脸扬名,混得八面玲珑。有一次电视报道他们开会,别人都昏昏欲睡,只有胡操委员精神矍铄,小脸板着,小嘴嘟着,两只小眼睛眨巴着,还装模作样地记笔记。我们几个看了大笑,刘文良高声赞叹:“瞅丫那操性!”
花了两万多,他踏实了,我问他:“交警队那边要不要打点一下?这次多亏他们了。”他大咧咧地:“不用!不就撞了个人嘛。”首阳交警支队的何政委是他把子。我说当时真把我吓够戗。他嘿嘿直乐:“尿裤子了吧?熊样儿!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不要说没撞死,就是撞死了又能怎么样?”我大怒,犀利回击:“谁能跟你比啊,操完法律操政治,瞅你那操性!”他哈哈大笑,钻进白宝马狂飚而去。
那天在建设路口,真把我吓坏了。那家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想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死,老子酒后驾驶,违章掉头,你一死就够我喝一壶。下车走到近前,他突然翻身坐起,在头盔后面咕咕哝哝地骂我:“他妈的,你怎么开车的?”老天作证,我老魏活了三十七年,好话也听过不少,但从没哪句像这“你妈的”一样让我欢喜,简直就是雷音寺的雷音,妙法庵的妙法。我心想这厮还能骂人,太他妈好了。扫眼看看四周,满地都是萝卜芹菜,估计是进城卖菜的农民,我立刻放了心,搀着他走了两步,还行,站直了,只是嘴里还有点不干不净。我心想这时候不能示弱,你一软他就顺竿爬,不定开出什么价钱呢,非拿住他腰眼不可。看他慢慢除下头盔,我一声大喝:“驾照拿出来!”谁撞了人也不敢说这话,但我要的就是这“一棒子打晕”的效果。他果然傻了,擦擦头上的血,哆嗦着嘴唇问我:“你……你是干什么的?”这家伙五十多岁,衣服油乎乎的,脚穿一双黄胶鞋,满身农药味,一副缺心眼的模样。我横他一眼:“你管我干什么的,驾照!”他摸索半天,一咧嘴:“哎呀,忘带了。”我得理气更壮,轻薄地戳戳他的胸脯:“就你,啊,无照驾驶,追尾,还他妈敢骂人?!”他垂头辩解:“你……你也不打灯,我哪知道……”这时几个人慢慢围拢过来,我心想兔子急了也咬人,诈一下再给他点钱算了,何必多生事端。让他把摩托车扶起来,老菜农唯唯点头,颤颤地走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又趴倒在地上。这次是真的昏了,推搡半天都不醒。人越聚越多,后面的车也排起了长龙,一辆警车远远开来,我知道麻烦了,赶紧给胡操性打电话。他十分爽快,问了问事发地段、大概情况,立马答应找人。刚收了线,警察已经到了近前,跟我要证件,我小声告诉他:“我跟你们何政委……”他瞪眼:“少废话,拿出来!”老菜农悠悠醒转,喘着气说:“原来你……你不是啊。”我脸上一热,听见小警察腰间嘀铃铃响了起来,心想胡操性够意思,来得够快的。那警察白我一眼,走出人群接电话,过了不到两分钟,态度大变,也不跟我要驾照了,直奔老菜农而去:“你追尾啊?身份证、行驶证、驾照!”老菜农面如土色,脸上血淌,嘴边肉颤,半天都说不清楚。警察盘问了两句,小声告诉我:“魏律师,先送医院吧,我看伤得不轻。”我长叹一声,心想真他妈倒霉。没料到老菜农全无脑子,一下又站了起来,跌跌绊绊扶他的摩托车,还拿着筐子满地捡菜,菜叶上鲜血淋漓。我和小警察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有了笑意,小警察问他:“你没事吧?”老菜农摸摸胸口:“呃……呃……疼。”小警察问他愿不愿意私了,接着划分责任:“你无照驾驶,追尾,看把人车撞的!你要负主要责任懂不懂?”然后转向我:“你也是,灯都不打!”我低头认罪,老汉也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跟我道歉:“对……对不起啊。”我心中暗笑,这警察也真会来事,指指我车身撞瘪掉漆的那一块:“你这车有没有问题?”我说还没到修理厂,不好说,不过得整形,得补漆,至少要花三四千。老菜农一下瞪圆了眼,怔了怔,掏出一堆皱巴巴的票子,两块的、一块的,还有很多毛票,肯定不超过一百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就这么多,要不……你把摩托推走吧。”我说你这破摩托只能当废铁卖,我要来干什么?小警察跟他低声说了两句,老汉浑身哆嗦,解开衣服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三百三十元钱,一张一百的,四张五十的,三张十元的,全叠成小小的长方形,颤巍巍地递给我,脸上老泪吧嗒:“买化肥的……就这么多了,再没有……没有钱了。”我收下那三百三十元,看着老汉推起摩托,打了几下打不着火,一手扶着菜筐,一手扶着车把,哆哆嗦嗦地往前走,脸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淌。人群慢慢散开,那警察小声嘱咐:“以后少喝点。”我说明白明白,改天请你吃饭。他没接话,鸣着警笛绝尘而去。我发动起汽车,刚转过弯,看见老菜农歪倒在一棵小树旁,脸色惨白如纸,手捂胸口不停咳嗽。我跟他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心想交警都处理过了,何必自找麻烦去捡个爹养。踩了一脚油门,直奔丰山县城,肖丽估计正在那儿哭呢。
带养兔子的贺老板到河口法院立案,这两年法院搞“大立案”,立案庭的手越伸越长,该管不该管都要掺和,法院内部也是颇多怨言。贺老板缴钱时有点心虚,问我有几成把握。这时候必须把话说满,否则这老小子抽身而去,我损失就大了。我说,第一,天下没有必胜的官司,也没有必败的官司,事在人为;第二,咱们有人,有关系,我的业务水平你也知道,肯定会有一个好结果,你就望安吧。这话看似周全,其实什么都没说,贺老板倒挺满意:“最好能把那一百八十万……”我心想人家杨红艳好歹也是个过气明星,睡都睡过了,还想一个子儿不掏,天下哪有这种便宜事?这种老土鳖最难缠,又滑头又抠门,一不留神就能摆你一道,我得小心才是,别忙活半天,最后被他放了鸽子。有的当事人十分浑蛋,求你时说得千好万好,官司一打完就没影了,这在行内叫做“跑单”。我当律师十四年,大大小小被跑了不下十单,积欠至少有七十多万,想起来就窝火。
案子立完,转头来了一个熟人。此人形貌猥琐,垂头丧气,一副丧家犬挨了石头的模样。我迎面拦住,说任红军,你个法盲,跑法院来干什么?任红军手足无措的样子,说我找志明有点事,你你你来办案啊?我还没回答,只见潘志明跨着大步走出来,伸手把一个信封递给任红军,任红军的脸红了红,赶紧揣进兜里。我恍然大悟,想这厮真是穷疯了,连老潘这种穷光棍都不放过,老潘一不收礼,二不黑钱,全凭一点死工资,能有几个钱?他也真忍心下手。贺老板听说有个法官,死活要请吃饭,潘志明几次推托,架不住我和任红军一再撺掇,终于开了金口,说那就到对面的四川酒家,这顿饭我请任红军,老魏你们俩当陪客。贺老板连声嘟囔:“哪能呢?哪能呢?”潘志明瞪他一眼:“少废话!想吃就吃,不想吃滚蛋!”贺老板一哆嗦,讪讪地闭了嘴。
水煮肉、酸菜鱼、豆腐青菜,外加一大碗汤。我说这里有三位同学,两位同靴,来,干一杯!众人不解:“什么同靴?”我把杨红艳的事详细描绘一番,尤其是那条沾满名流DNA的床单,几个人哈哈大笑,任红军淫荡地拍拍贺老板:“老贺啊,要早个四五年,你这一百八十万,值!那时是细釉白瓷,摸一把晕半天,现在,咳,好汉们排着队上,早玩成尿罐子了,你好好的金刚钻,干吗非去锔别人的破锅碗?”这话太刻薄了,潘志明直翻白眼。贺老板抓抓头,说我就是喜欢她那两条腿。任红军一竖大拇指:“真会玩!就是那两条腿动人!”我和潘志明相顾无言,听他们俩满嘴胡扯。任红军越说越起劲,渐渐说到了生意上,掏出一大叠文件,说他最近到四川走了一趟,在金沙江畔买了一个魔芋加工厂,那地方出产一种极其罕见的雪魔芋,有极好的防癌效果,在当地跟萝卜一个价,加工成精粉,在国际市场上能卖到七千美元一吨,特别受日本鬼子欢迎。现在第一笔订单已经到手了,三百吨精粉,预付款就是七十万美金。我心想你他妈骗鬼呢,要真有七十万美金,还用找老潘借钱?回头看见潘志明也在皱眉。只有贺老板蒙在鼓里,不停地问三问四,看样子十分热心。任红军说他跟当地政府签了个协议,准备搞一个万亩种植园,现在万事俱备,就是钱不凑手。这话就太低级了,傻子都能看穿玄机。我心想帮他圆个谎吧,万一能骗到钱,他肯定也不会忘了我,端起杯子问他:“资金缺口有多大?”任红军愣了愣,说也没多大,也就三……呃……四五千万吧,市里几家商业银行都想入股,我觉得这事必须慎重,还在考察。我说好小子,这么发财的生意也不跟兄弟们说一声,我入一百万的股!任红军做出为难的样子,说咱们几十年了,按说不应该拒绝你,不过一两百万……嘿嘿,要不我送你点干股吧,法律事务就交给你了。贺老板听得心痒难耐,说任总,这生意真那么赚钱?任红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赚钱是肯定的,就怕被别人抢了先,市场这东西你也知道,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形势大变,所以不敢声张,只能低调行事。顺便摆他的资历:第一批千万富翁、最早的地产开发商、某协会理事、某协会会长……老潘听得一脸怒气,不过一直隐忍不发。贺老板琢磨半晌,说能不能把招股方案给我一份,我嘛,多的钱没有,两三千万还是拿得出的。任红军不置可否,转头问我:“外贸里的FOB是怎么回事?回头有几个合同你给看看,别让洋鬼子坑了。”我说FOB就是“船上交货”,不过像你这种情况,最好做CIF,你承担成本、保险加运费,洋鬼子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保险有的赚,运费更有的赚。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有船要出海似的。贺老板坐不住了,又跟他要招股方案,任红军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方案不能给你!我们这生意,对不对?要先考察对方!”贺老板连连点头,又是发名片,又是留电话。我心中暗笑,想杨红艳不过骗了你一百八十万,还让你睡了两天,你就叫苦不迭,现在前面明明是个大坑,你还非抢着往里跳,要不怎么说土鳖缺心眼呢。
刚回到所里,通发集团丁总的电话就来了,说晚上要带刘亚男到清风山庄泡温泉,跟我要她的号码。我想去你妈的,泡老子的心上人,还让老子拉皮条,真当老子是傻逼啊。不过当事人是衣食父母,得罪不起,我说这姑娘一向保守,估计不会去。丁老色鬼嘿嘿一笑,出语不逊:“哥哥我是什么手段?放心,今晚一定拿下!”
心里的无力感慢慢泛起。这次不同以往,我知道原因:老丁地位比我高,钱比我多,样样都比不过。说实话,就算他当我面把刘亚男强奸了,我也只有干瞪眼,说不定还要帮着按手按脚、拉衣解裤,屁都不敢放一个,毕竟一年拿人家几十万。不过心里确实难受,像猫抓一样。这个老丁我认识几年了,亲眼见他糟蹋了不少小姑娘。这个“糟蹋”是真的糟蹋,手段极其歹毒:先示人以金玉富贵,坐豪华车、住总统套,出手即是顶级品牌:阿玛尼的裙子LV的包,蒂梵尼的项链卡地亚的表,样样牛逼闪闪。以金玉富贵囚禁当世英雄,远胜黑狱铁窗,何况一班世事不通的小妮子。等锦衣玉食已成习惯,他也差不多玩腻了,随便寻个借口,立时就能翻脸,门不许进,人不露面,闹得过火就派人上去打。由奢入俭,自古难为,昨日在云端,今朝落泥潭,内心再强大都免不了崩溃。2003年他泡了一个外贸学院的大学生,短短九个月,在她身上至少花了五六十万,玩腻后直接把人赶到大街上,先前送的东西一样都不许拿。那姑娘又哭又闹,他立马喝令保镖:给我打!两拳下去,满嘴是血,他嗤地一笑,开着车绝尘而去。那姑娘我后来见过一次,是中国城桑拿的头牌,嘴上的功夫感人至深。我说你这么年轻,又有学历,为什么非要干这个?她淡淡一笑,说我坐了九个月的奔驰,出入都是专职司机接送,吃的都是燕鲍参翅,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回去骑自行车?天天数着米下锅?我哑口无言,后来再去找她,人已经不在了,听妈咪说她吸上了白面,瘾大得厉害,还偷客人的钱,警察抓过一次,再后来就不知所踪。
跟刘亚男讲了讲老丁的为人,让她小心点。她表情淡淡的,说我知道,你放心吧,肯定不会去。我心情大好,说你才二十四岁,以后的路还长,机会有的是,不要为了一时的……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出去接了两分钟,回来表情十分忸怩,我心里一动:“是不是丁总,他怎么说?”
刘亚男有点脸红:“他……他说五点半派车来接我。”
我白眼一翻:“你不是说不会去吗?”
她低下头:“就是吃顿饭,没……没什么。”
我冷笑一声:“不用照顾男朋友了?他可刚献完血。”
这话就重了。她咬咬嘴唇,说这年头,谁能照顾谁一辈子呢,哼。停了停又告诉我:“你说过:女人终究要依靠男人,既然要依靠,那就不如找个真有钱的。”说着看看我,眼里的蔑视明白如画:“反正男人都一个德行。”
这话打击面太广,我很是受伤,捂着胸口直喘粗气,说你看着吧,他晚上肯定会送你东西,不是珠宝就是手表,还会请你吃大餐,不是燕窝就是鱼翅,吃完就要你跟他……
刘亚男止住我,神情十分勇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你女朋友下午来电话,说她流产了,让你早点回家。”
十
私有财产在中国法律中的地位比较尴尬。2004年宪法修订,增加了私产保护条款:“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虽然戴了个“合法的”嚼子,毕竟往前迈了一步。在此之前的私有财产一直都是小妾,小妾这东西自古来就是欺压对象,大婆欺、官人压,身无三斤媚肉,别想活得舒坦。一旦起了冲突,命好的挨几巴掌了事,命歹的绑结实了送给人贩子,管你倾国倾城还是多愁多病,官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上学时有位教授讲过“家”的司法解释,说真正的“家”比朝廷更神圣:“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准进。”这话听着香甜,其实只是教授们旁若无人的自慰。中国的国王早死绝了,现在家家都装防盗门、保安锁,还是挡不住查计划生育的,更别提派出所和拆迁办了。只要戴顶大盖帽,任何人都可以冲到你的客厅里吹胡子瞪眼,伺候舒服了万事好说,稍有不顺心,寻个由头就叫你销魂。
邱大嘴这两天倒很和善,也不跟我炸刺儿了,见面总是笑嘻嘻的。上周末到所里坐了一会儿,他敲敲门进来,说中院的李恩正提刑庭副庭长了,你说怎么办?我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就是上次一起打麻将的李法官。我说这王八蛋业务那么差劲,人品那么操蛋,怎么还能提?他诡秘一笑:“提个副庭长算啥?大惊小怪!”顺手扔来一支烟,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老魏,上次那十五万,你不该拿。”我说对,不该拿,是我糊涂。他说这样吧,你拿两万块出来,我替你交给他,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以后还得求人家不是?我诧异:“他没这么好说话吧,两万他也收?”邱大嘴说他那天也是拿了钱走的,你再凭空给他两万,还不笑欢了?我心想这么办倒是一劳永逸,不过赤裸裸地送钱终究难看,点上烟问邱大嘴:“他喜欢什么?送点别的算了。”邱大嘴说酒色财气呗,钱呗,女人呗,还能有什么?我说我有块江诗丹顿的名表,值四万多,一次都没戴过,要不你把他约出来,吃一顿,娱乐一下,再送他块表,不是更体面?邱大嘴咧咧嘴,笑得十分古怪,我心中狐疑,看着他摇摇摆摆去远,还不时回头看我一眼,屁股一耸一耸的,像极了爱偷吃又爱放屁的臭鼬。
我把这些天的案卷材料整理了一遍,心里有点空,顺手给肖丽拨了个电话,问她好点没有。今天一早她就叫肚子疼,在马桶上坐了半个小时,满桶都是血,脸色煞白,站都站不起来。我看了也有点心疼,毕竟一张床上躺了两年,没有爱情也有手足之情。心想虽然是你自己作孽,但弄到这步田地,无依无靠的也挺可怜。陪她到医院挂了个号,肖丽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催我:“你去忙吧,我自己能行。”我估计她是有事不想让我知道,心肠立刻硬如铁石,想活他妈该,难受也是你自找的。甩了甩手,一言不发地出了医院大门。
肖丽怀孕两个月,说是走楼梯时摔了一跤,意外流产。这话我不太信,估计是吃药堕的胎。我和陈慧结婚几年,她一直没怀孕,后来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精子存活率极低,当爹比中彩票都难。这事我一直没告诉肖丽,她做贼心虚,遮遮掩掩地多次暗示,说我才是孩子的亲爹。我不点头也不摇头,一直笑眯眯地鼓励她生下来,心想生下来就去做亲子鉴定,是我的一切好说,不是我的一脚踢出门去,你没家没业没工作,还带着个孩子,我看你这辈子怎么活?她倒也乖觉,干呕了两三天,突然就摔倒了。摔得有动机、有目的、有人证物证,天衣无缝,可只有一点没摔清爽:上上下下都有电梯,你非跑楼梯上摔跤干吗?不过这事不着急,先给她记着账,总有一天彻底清盘。
那天从丰山县城接了她,肖丽一句话不说,坐在车上不停地流泪,估计心情复杂。我当时也很矛盾,想骂她,又想温柔地安慰两句;想揪过来扇上两耳光,又想抱进怀里亲一亲。最终什么也没做,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把口袋里的假钻石掏给她看,说多亏你回来了,要不这钻戒我送给谁呢?肖丽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突然哇哇大哭,说老魏,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一定……我心想哪他妈还有以后,要不是陈杰的事还要靠你出力,我现在就把你踹下去!
回家后我们讨论本子和光盘的事,我问她:“你当初怎么想的?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肖丽说了两声对不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我的小腿,放声大哭:“我错了……呜呜……我错了,我年轻不懂事,呜呜,你原谅我……原谅我呜呜呜……”我心中冷笑,想我要把那四十万给了你,你他妈就不用哭了,不定躲哪儿骂我傻逼呢。摸摸她脑袋,恨不能找把锤子敲下去,语气却很温柔,说你跟我两年多,就算我有什么不好,可管你吃,管你住,穿的用的全是我买的,你做得还是有点过分吧?她哭得更加厉害:“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呜呜呜……”我长叹:“你生病,我照顾你;你出事,我陪你;你跟人跑了,讹诈我,钻戒我还是买给你。小丽,你……”说到这里,我摇了摇头,她惭愧得无以言表,伏地呜呜号哭,像在舔我的脚。
这是我对付女人的绝招之一:趁其体虚,一举降伏。先让她犯错,犯了错不打不骂,只说自己的好。女人都是偏执的动物,你张嘴一骂,抬手一打,她逆反心理发作,牙一咬顶着茬儿上,反过来也要找你的不是,一笔笔地清算。男女之间都是糊涂账,哪能算得清?最后吵半天,气半天,大家都有错,大家也都有理,只能不了了之。你不批评不教训,只说自己的好,她自然就会匍匐脚下,永世不敢再反。
把肖丽拉回来,陈杰就好对付了。我当律师十四年,算是纠纷高手,每次通话都录了音,就算真的东窗事发,我会怎么样先不说,他敲诈我四十万,绝对算得上数额巨大,至少判十五年,出狱后快四十岁了,这辈子就这么毁了。到时顺便把肖丽也送进去,共犯嘛,少则三年,多则十年八年,反正是她自找的,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如果这几招还不管用,我还有最后的法宝:他爹叫陈明德,他妈叫刘阿翠,他家住在钢管厂宿舍六栋三零二,他妹妹陈洁欣明年高考,就算这小王八蛋自己不怕死,我就不信他们全家都长了铁脖子。到时找几个人,上门恐吓一番,再甩个几万块给他,逼着他写个保证书,把敲诈勒索都写上。这东西虽然没什么法律效力,可对法盲意义重大,谅他也不敢乱说乱动。等东西拿回来,我一把火烧了,再想法慢慢整治他,论白道,论黑道,论人脉,论手段,我就不信他能逃出我的手心,总有一天让他生不如死。
四高丽还躺在省医院里,这厮天生黑心,不光对敌凶猛,招呼自己也格外毒辣,在牢里吞钉子、吞洗衣粉、吞玻璃,吞了一肚子垃圾,吞得肠翻肚烂,终于骗了个保外就医。此事不可以轻心掉之,我托监狱管理局的熟人问了问,一下放了心:这几年他和小二黑分别关押,声气不通,人虽然出来了,未必是针对我。再说他们那伙人早就抓干净了,他自己也受到严密监视,不见得能有什么作为。我弄了个电警棍,这两天充足了电,随时带在身边,出出入入严加防范,尤其是到停车场取车,总要拉个人陪着,就算四高丽真要动我,至少有个救应的,没那么容易得逞。陈慧气焰高涨,天天电话逼债,语声凌厉,用词粗野,恨不能生吃了我。现在不是发狠的时候,我软语相劝,善良无比,昨天还把她叫到所里,当面给了五万,她依然不满意,不过态度好了一点,想来也不至于下死手。
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爱自己也爱别人;第二种人只爱自己,不爱别人;我属于第三种:既不爱自己,也不爱别人。有时我觉得生命只是一场恍惚,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凡世种种,只为静等老死。海亮和尚送过我一幅字,上书两句箴言:
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
看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就是这个意思。我埋下了种子,却从不期待果实,它满贮蜜液,或者暗藏毒汁,于我并无分别。
到沃尔沃4S店里看了看新款的S80,试驾了一下,不愧是瑞典名车,手感极好,开在路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轮胎擦地发出的轻微嗞嗞声。这几年业务越做越大,我一直想换车,胡操性建议我买宝马,我觉得太招摇。刘文良说奔驰不错,他自己就开了一辆红色的E200,看上去要多傻有多傻,简直傻透了。要按赵娜娜的说法,我应该买辆保时捷,可是钱又不够。再说早过了开跑车的年纪,要是倒退十几年,我穿条破牛仔,染头黄头发,戴个小墨镜,开辆小跑车,满街的姑娘追着跑,别提多拉风了。可惜时光不再,三十七年如同一瞬,现在人到中年,渐渐老朽,只能庸俗地撑下去,至死不再有梦。
赵娜娜先后找我几次,口口声声要拜师,说得理直气壮:“要想学得会,先跟师父睡,我都跟你睡过了,你收不收我?”我说那都是有偿睡的,要进律师的门,先得明白一个道理:做交易不能讲人情,讲人情不能做交易。她大怒,说要把我们俩的事告诉肖丽,我嘿嘿一笑,说你急什么,我早帮你想好了,你跟我们所的胡主任吧,知名大律师,把他奉承好了,我保你三年之内风生水起。她狐疑不定,说你们两个臭男人,哪有这么好心?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交易?我说没错,我把你卖给他了,一次八百块。她满脸通红,跳上来又踢又咬,粉拳绵软,樱唇火烫,酷似春天旷野里寂寞难耐的小野猫。
中年男人交往有一个“三不原则”:不谈背景、不问收入、不提老婆。如果对方带了个年轻姑娘,那更得万分当心,中年男都是龌龊男,一肚子见不得人的勾当,所谓“一身是屎,到处流脓”,一句话说漏了,轻则拳打脚踢、指甲挠脸,重则寻死觅活砸电视。我和胡操性交往十几年,一直恪守“三不原则”,谁都不谈家里情况。直到2002年,他把一个民族学院的姑娘搞上了床。那姑娘是个苗族,剽悍至极,别的女人发怒时不过逞逞泼妇之勇,头撞墙,手抓地,没什么杀伤力。这姑娘不然,一生气就要回云南老家背炸药,声称胡某如敢负她,一定给他提前办了火葬。她大四和胡操性同居,睡了两年,嫌没有名分,非逼着胡操性离婚。胡操性还想锐意仕途,自然不肯,一再用缓兵之计。快过年了,这姑娘看着家家团聚,只有自己孤零零的,芳心顿起幽怨,严令胡某人跟她回云南,说你不去我们家,我就去你们家,你看着办。老胡吓傻了,送皮包,送手表,几番肉麻,终于把这年蒙混过去。刚到初七,心里痒得难受,又跑去睡了一晚,这姑娘问他:“到底离不离婚?”胡操性随口推托,说二十多年的夫妻,没有爱情也有亲情……这姑娘冷笑一声:“好,好!你狠,我死给你看!”拿起刀就往自己心口戳,胡操性大骇,飞身夺刀,这姑娘挣扎抗拒,到底力不能敌,更添了羞愤之气,说你就守着吧,胆敢离开一步,回来就替我收尸!老胡汗水直流,两天不敢挪窝,连撒尿都是蹲踞式,随时准备提着裤子冲刺。第三天实在熬不住了,给我打电话,问有什么办法。我说办法倒是有,就怕你于心不忍。他沉默半晌,最后终于下了狠心,说我豁出去了,你干吧。
我把这姑娘接到家里,劝了整整一下午。看她怒气渐息,接着到花萼楼酒吧找了个帅哥,人称“粉面鸭王”,相貌英俊,口齿伶俐,更兼体魄健美。我介绍两人认识,说自己工作太忙,只能让助理陪她。这两人厮混多时,迟迟不能入港,索性让胡操性买了两张机票,派他们直飞泰国。借口很简单,就说胡操性正办离婚,不能让老婆抓到把柄,否则要赔上一大笔。那姑娘才二十二岁,什么都不懂,遇上的又是久经风月的老行家,一个甜言蜜语,一个心有不甘,一个是有心待花开,一个是花开无人问,再加上精心准备的春药,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回来后帅哥几次约她,那姑娘怎么都不肯出来,我教他施苦情计,百般哀求,万般央告,终于把她感动了。
那天我和胡操性一直守在楼下,脚都站麻了,始终没见动静,我急得直搓手。直到日落天黑,那帅哥才慢慢探头,冲我诡秘一笑,倏地拉上了窗帘。我知道事成了,抽了几口烟,拉着胡操性飞奔上楼,那姑娘正骑在帅哥身上颠簸呼号,一见我们进来,脸登时白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牙齿咯咯直响,咬得嘴唇鲜血淋漓。胡操性做悲痛状,说我都快离婚了,你竟然……那姑娘无言以对,颤抖了半天,腾地跳了起来,穿上衣服夺门而去。当时场面极其尴尬,胡操性趴在桌上签支票,我笑着圆场,说这么结束也好,一了百了。他点点头,忽然身形暴起,一拳打在帅哥脸上。我愣住了,看着那张支票翩翩落地,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过了两天,报上登出新闻,说有个年轻女子跳楼自杀,还好楼下有几把遮阳伞,只摔断了一条腿,不过肚里的孩子保不住了,三个月,按时间推算,肯定是老胡的种。
我把赵娜娜介绍给胡操性,说这姑娘专业不错,人也活泛,是个好苗子,你带带她吧。说着挤了挤眼,胡操性心领神会,他这两年一直憋着,几次让我给他介绍个姑娘,要年轻漂亮,要大方活泼,还要脾气柔顺,赵娜娜放荡随便,正中其选。我另外还有个想法:这姑娘腥冷不忌,只要走上律师这条路,注定会成功,胡操性的业务实在太肥了,派个钉子扎在他身边,说不定可以分点油水。
三个人吃了饭,喝了茶,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胡操性心思活泼,跟赵娜娜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不时抬头看我,笑得十分诡异。我说你们这对狗男女,说我什么坏话?他们俩大笑不答,显得极有默契。我心里直冒酸水,正想拂袖而去,电话响了。
陈杰说:“魏律师,这本子和光盘你还要不要?”
我拿起包走进电梯,问他:“你在哪儿?咱们见面谈谈?”
他冷笑:“少跟我来这些花花肠子!我问你,这四十万你给不给?不给我就不要了。”
这话没法回答,我转了个话题,说你可真狠心,肖丽怀了你的孩子,还下那么重的手。
他大怒:“他妈的,那孩子是你的!我连碰……”
我骗他:“我结扎十几年了,怎么可能有孩子?”
他嚷嚷起来:“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时地下二层到了,我掏出车钥匙,根本不容他张嘴,滔滔不绝地讲起酝酿已久的台词:“你敲诈勒索,数额巨大,至少判十五年!一辈子就这么毁了!”接着背他的家史,“你爸叫陈明德,你妈叫刘阿翠,你妹妹陈洁欣明年高考,以身试法之前,我建议你……”
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心里一动,刚要转身,突然领子一紧,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我的肩膀,一个声音嘶哑着叫道:“抓……抓……抓住你了!”
十一
在人类历史上,法律是个十分操蛋的玩意儿,引发的罪恶比它消灭的更多。在中世纪的英国,信错了教要抓去烤熟,偷几个苹果就可能绞死。中国也很野蛮,通奸沉潭,骂皇帝全家抄斩,马屁拍错了都有杀身之祸。明朝初年,有个大官上书奉承皇帝,正好碰上朱元璋心情不爽,说他别有用心,立马推出午门砍了脑袋。我这些年去过几次看守所,也到过监狱,看了一群群凶狠狡黠的光头,听了一桩桩残忍毒辣的功业,心中不寒而栗,发誓绝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我宁可嚼舌自尽。
监狱是人类文明的标志之一,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把人变成畜生。1999年我接了一起刑案,当事人是个小伙子,性格软弱至极,直追柿子,好似面瓜,是个人就敢揍他。这人从不惹事,针扎不开口,挨打低着头,睡觉都把腿夹得紧紧的。他同学偷了几千米电缆,无处可放,就搁在他家里。后来事情发了,那人熬不过打,把他招了出来。本来很小的事,正好碰上打击团伙犯罪,足足判了两年。铁窗黑狱便是修罗道场,好好的人关上两年,出来就成了恶棍,现在是城西一带有名的豪杰,手下兄弟众多,行事极为狠辣。有一天我去城西办事,看见他正在毒打一个小贩,边上筐翻箩倒,香蕉苹果滚了一地,那小贩满脸是血,伏地求饶。他正打得有趣,哪肯轻易收手?招招直逼要害。我看不过去,停车劝了两句,这厮六亲不认,瞪圆两眼骂我:“操你妈,滚!”
现在全世界的监狱都关满了人,光美国就有二百多万囚徒,位居世界第一。中国有七百多所监狱,一百五十万犯人,按人口比例算,犯罪率只有千分之一,算得上清平世界。如果算上“两劳人员”(劳教、劳改),那就没法说了,人数肯定超过美国。这些人大多罪有应得,但冤枉的也不少。几年前法律援助时我接过一个申诉案,苦主叫刘元昌,70年代的大学生,原来是市冶炼厂的技术员,有家有业,跟老婆感情也好。1983年他去北京出差,路上买了十斤桃子,车过郑州,车厢里突然喧闹起来,有人说丢了东西,有钱、有粮票,还有刚买的桃子。乘警进来搜查,别的没搜到,只拿获了刘元昌的桃子,立马当成嫌疑犯铐了起来。那年头刑讯逼供是法定程序,打了两天,他撑不住了,招认偷窃。正好碰上严打,判了十年,一斤桃子合一年徒刑。进去后受尽荼毒,都是同仓的犯人干的,龌龊至极,不说也罢。这十年大牢蹲下来,刘元昌彻底废了,行事乖张,说话结巴,一有事就浑身哆嗦。1993年刑满出狱,工作没了,房子没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他投靠无门,晚上捡垃圾,白天上访申诉,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张嘴就是:“没……没天理!”
这案子没什么油水,而且毫无希望,做过律师的人都知道:申诉要翻案,难于上青天。我带他跑了趟高院,从此撂下不理。这人坐牢坐痴了,认死理,抓住根稻草就不放手,天天追着我跑,怎么撵都撵不走,也不爱说话,永远是一副受惊的表情:瞳孔放大、脸色苍白,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最后实在烦透了,让他滚出去。他死赖着不走,我大怒,上去又推又搡,他身子一歪,扑通跪倒地上:“魏魏魏……你帮帮帮……我,以后我我我……当牛做马……”我白他一眼,当即叫保安轰了出去。他还不死心,过几个月就来骚扰一次,长发遮脸,眼神飘忽,怎么看怎么像《午夜凶铃》里的贞子。
电警棍已经掏出来了,噼啪地闪着电火,我心里怦怦直跳,转身吼他:“放手!你他妈干什么?!”刘元昌松开手,脸上肌肉突突地颤:“给我平平平……平反了没有?你你你……”我说早跟你说过了,你的事我办不了,走走走!他捶胸大叫:“你们……官官官……官官相护,没……没没天理!”这家伙一身臭气,脸上又黑又脏,手指间黏黏糊糊的,不知摸过什么。我一阵恶心,转身进了汽车,他死抓着车门不放,眼神灼灼如火,嘴里唾沫狂喷:“没……没天理!我我我没偷!凭凭凭什么判我十……十……”半天也没把“十年”俩字结巴出来。我又气又笑,拿电棍指指他:“放手!再不放手电死你!”他哇地哭出了声:“没……没天理!你还……我房子,还我老老……老婆!”我说你真他妈疯了,你老婆又不是我拐走的。拿电棍往他手上擦了一下,这厮嗷的一声怪叫,向后便倒。我看也不看,砰地关上车门,打着火扬长而去。快出车场了,还听见他在那里嘶声长哭:“操你妈!没……没天理!没……没天理啊……”
真是一场好惊,回家后汗还没干。肖丽看我脸色不好,也没敢多问,帮我除了外套,蹑手蹑脚地进卫生间放水。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有点过意不去,在屋里转了转,看见桌上摆着一碗康师傅方便面,捞得精光,一根榨菜虚浮地漂着。我心里一疼,突然悲从中来,想这他妈都什么事啊,同睡一张床,我天天鱼肉膏粱,她却只能吃一块三一碗的方便面。肖丽放完水出来,满脸堆笑:“累了一天了,洗个澡吧。”我柔情发作,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感觉鼻子无端地发酸。她乖乖地猫着,几丝发梢轻轻飞过我的脸,有点香,有点痒,还有点说不清的温柔眷恋。我说不是给你钱了吗,怎么还吃这个?去医院时我给了她三千块。她不答,低声问我:“老魏,你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疼我?”我说当然会,她紧紧抱着我:“那你不怪我了?”我长吁一声,慢慢醒转,心想账还没结呢,你他妈就想跑单。我鼻子哼了一声,说陈杰给我打电话,承认那孩子是他的了。肖丽倏地挣开,急得满脸通红:“他骗人!他!他就希望我和你……”
我死盯着她,肖丽面孔扭曲,突然腾腾跑开,从架上摘下一口尖刀,锋刃闪亮,横架自己手腕:“老魏,我拿我的性命跟你起誓——那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
这行径跟土匪绑票没啥区别,我大为光火,怒喝一声:“把刀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她一下哭了:“那你……信不信?你要是不信,我就……”我暗暗气恼,想你这样的,老子见多了,我要信了我就不是老魏。前些天海亮和尚也唱过这么一出,我到首阳寺送钱,大概表情轻蔑了些,老秃颇为不忿,拉着我大谈轮回果报,又是畜生道,又是恶鬼道,说得狰狞恐怖,估计想吓得我投靠他们庙。我一直笑,心想要是如来佛能给个十万八万的,我立马就剃个光头给他看。光说一大堆没用的屁话,真当老子是傻逼啊。他摇头叹气,说我没有佛性,没有慧根,下辈子定会变成土鳖黄鳝,等着瞧吧。我懒得和他争,到大殿上烧了香,回来看见老和尚正跟一个中年肥婆布道:“淫念一生,百恶相随,施主呀,报应是有的,不报今生,也会报在来世:不报自身,也会报及子孙。你丈夫胡作非为,自有他的报应,你明知他做错了,为什么要拿同样的错误来惩罚他?”那肥婆俯首贴耳,频频点头。我窃笑不已,心想什么轮回果报、恶鬼畜生,都是唬人的玩意儿,搓着鸡巴吓孩子,还当是昆仑巨蟒。在这事上如来佛和小地痞是一伙的,都靠恐吓起家:“信不信?不信我他妈弄死你!”肖丽比他们温和一些:“信不信?不信我死给你看!”其实意思差不多,都是耍赖。
生死事大,只能服软。我说那话是陈杰说的,我又没怀疑你。肖丽含泪收刀:“你别的可以不信,就这事……”我不理她,躺进浴缸泡了一会儿,想她这么坚决,会不会真是我的?医生只说我的概率比较低,又没说绝无可能,万一真中了六合彩呢?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没个后代,如果哪天嘎巴一声死
了,这百万存款、三套房子留给谁呢?这时肖丽推门进来,眼睛还是红红的:“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煮点宵夜?”我摆摆手,心中突然雪亮,想别费心了,就算有中奖的机会,也是陈杰的概率更高,这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他的,我的股份还不到百分之一,我一个小股东,操那份闲心干吗?
第二天刚到所里,刘亚男就抱来一大堆简历。前些天在招聘网站发了一条信息,我算本市知名律师,颇有号召力,应聘的来了七八十个。我估计刘亚男干不长了,得赶紧找个助理。这人陪老丁洗了次温泉,回来变化极大,衣服、皮包全是新的,手上还戴了一枚钻戒,光闪闪的,看样子不是玻璃,最少也有半克拉。以老丁的手面,估计不是卡地亚就是蒂梵尼。我心中不快,说挺漂亮啊,这一身上下得个五六万吧?她脸蛋一红,不过表情十分无耻:“你也有走眼的时候,告诉你吧,光这戒指就是五万八!”我暗暗咂舌,心想老丁够大方,看来真是拿下了。一年前我带这小贱人去武汉,差点就得手了,她愣装纯情,说不能对不起男朋友,不停挣扎,我一时心软放过了。早知道她这么贱,我霸王硬上弓就对了,大不了事后甩个几千块,就当嫖了个新娘。斜着眼瞅瞅她,说你什么时候辞职?我正招聘呢。她犹豫半天,忽然鼓足了勇气:“我跟胡主任谈过了,他……他让我也做合伙人。”我一愣,说你连执业证都没有,怎么能……说到这里突然省悟:她把老丁的通发集团撬走了,他妈的,这下完蛋了。咬着牙恨了一会儿,我说你厉害,执业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呢,自己还没出师,就敢挖师父墙脚!她嗫嚅不已,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自食其力。我冷笑一声:“自食其力?光把案源撬走就能自食其力了?法院那边你搞得定吗?就你那点业务水平,呸!”她小声嘀咕:“我正想和你商量,丁总说……说他手里有个大案子,可以风险代理,我想请你……”我拍案而起:“刘亚男!你以为我是谁?咹?挖我的墙脚,还让我给你打工?”她低下头,说:“你要不同意……”突然一挺腰,两眼炯炯直视:“告诉你吧,那案子标的四千多万,对方也有钱,丁总说了,给我百分之三十的风险。你要想做,我给你三成,你要不做,我就找邱律师!”
我气炸了,吸足一口气便欲作狮子吼,“操”字到嘴边了,脑袋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四千万的百分之三十是一千二百万,一千二百万的三成是三百六十万,他妈的,别说保时捷,连法拉利都有了。胸中的浩然之气立刻瘪了下去,额头冒汗,心里盘算着怎么圆场。她是我的下属,又刚发了飙,赔笑就太难看了,得想点别的办法。我敲敲桌子,高声问她:“中午饭帮我订了没有?”她一愣,说还没有,你想吃什么?我说上次的煲仔饭不错,你去订吧。还有,把这个人叫进来!她接了简历出门,我长出一口气,心想多亏没把话说绝,否则一笔大买卖就泡汤了。刚才的场面太尴尬,我脸上也有点烫,心想这小婊子看着老实,门槛够精的,一笔就是八百多万,这辈子不用愁了。想想又觉得可疑:老丁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会这么急色?伊人所求何事?无非两腿开开。刘亚男底下又没镶珠宝钻石,何至出这么大的本钱?越琢磨越不对,索性拨个电话过去。老色鬼不知在干什么,嘴里含含糊糊的,我说你可真是高手,说拿下就拿下,佩服啊。他长叹:“别他妈提了,不让碰啊,夹得紧紧的,怎么办?”我哈哈大笑:“这还能难住你?带出去,下点药……”还没说完,刘亚男哐地推门,狠狠地瞪着我。我赶紧收线,她连称呼都变了:“老魏,少出这种馊主意!我问你,我要真跟他上了床,那案子还有吗?”我说那你想怎么样,一直钓着他?她不说话。我说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玩火,老丁可没这么好的耐心,他这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一咬牙:“这个不用你管,先想好怎么办案吧。”说完白我一眼,招招手把外面的小伙子叫进来,脸上又换上了一副表情:“魏律师,这是周卫东。周先生,这是魏律师。”我点点头,心想真是走眼了,身边有这么厉害的角色,居然一直没看出来。
我执业十四年,先后带过七个助理。律师跟助理的关系很奇怪,说是老板和雇员,实质又像是师徒。每个律师都是工匠,靠手艺和人脉吃饭,忙不过来就要带个徒弟。徒弟早晚要自立门户,一独立就成了同行冤家。这事颇有玄机,必须时时戒备,关键处总要留一手,尤其是客户资源,必须严防死守,万一被徒弟拉走,那就太丢人了。我独立前也跟过一个律师,叫秦立夫,那时他每个月只给我三百元,吃饭都得扎着脖子。干了两年,独立了,第一个案子还是他给的。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成了大律师,秦立夫却早已不知去向。这行里我佩服的人不多,他算一个,我的一切招法全是他教的。他出事前手眼通天,每次接案子,都让当事人先打几十万,再把立案庭、业务庭的庭长全约出来,一起商量怎么操作。2002年纪委清查,把中院翻了个底朝天,他是重要人物之一,只关了几个小时,出来后大量提款,说来真是有本事,一天之内就提了三千六百多万,拿这钱打通了上下关节,然后人就没影了,据说是去了美国。
跟周卫东聊了一会儿,我十分满意。小伙子是中国政法大学的硕士,考研前在成都做过销售,工作有经验,专业也扎实,口才更是了得,说了半个小时,满屋子天花乱坠。我问他:“做一个律师助理,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侃侃道来:“第一,忠诚;第二,踏实;第三,细心——注意一切细节,尽量不出纰漏;第四,多做事,少开口;第五……”我说行了,你对薪水有什么要求?他看看我:“没要求,给多少就拿多少,重要的是学到东西。”我笑笑,说你下周一来报到吧,我也不亏待你,试用期两千五,转正后三千,干得好还有奖金。他一躬到地:“谢谢师父!”我笑笑,想这小子真不错,精明干练,应对得体,比上一个强多了。刘亚男之前是个叫王刚的家伙,也是个硕士,专业没得挑,可就是一根筋,上班刚三个月就吵着要社会保险,我是多年媳妇熬成的婆婆,没那么好说话,立刻翻脸,说你看看所里这么多助理,谁有保险?要买你自己买!他梗着脖子强辩,说咱们都是律师,连自己的权益都不能维护,还怎么……我大怒,心想什么他妈维护权益,律师干的就是缺德买卖,专门钻法律空子侵害别人权益的!立马让他卷铺盖走人,他还口口声声说要告我。
午饭前到楼下走了走,正好碰上潘志明前妻,她说谢谢你上次送我,一起吃中午饭吧,正好有事找你。我一下想起了这女人的种种传闻,再看看前玲珑后浮凸的身体,心头一阵麻痒。到旁边的西餐厅叫了两份牛排,她问我:“小案子你接不接?”我说要看多么小,几万块的就算了吧,操不起那个心。她说大概四五十万,我说那没问题,律师费八折优惠。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高了声音:“我要告潘志明!”我一愣:“你告他干吗?”这女人气鼓鼓的,说离婚时房子分得清清楚楚,产权归老潘,三十五万补偿给她。现在老潘不给钱也不卖房,一直拖着。我连连摇头:“这事你找别人吧,同学一场,下不了那个手。”她斜我一眼:“那你给我介绍个律师!”说得蛮横无比,连叉子都甩掉了。我弯腰去捡,顺便扫了一眼,这女人也三十好几了,居然还穿这么窄的裙子。她大概没察觉到我在偷窥,悠悠然跷起了二郎腿,裙下肉色雪白,春光隐隐,令人毛发倒竖。我捡了叉子起身,心中贼念横生。她挺挺胸,两坨肉鼓鼓乱颤,说我只认识你一个律师,你帮帮我嘛,语声温柔至极。我心惊肉跳,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想以老潘的脾气,将来肯定指望不上,他妈的,帮就帮!
接下来就是细节了,我说这事比较麻烦,我不能出面,也不能找我们所的,给你介绍个年轻律师吧。她妩媚一笑:“听你的!”说得胸前波涛大作,我心痒难耐,这时刘亚男提着两个煲仔从窗外走过,细腰扭啊扭的,样子极其得意。我喝了口水,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立时有了主意。刘亚男也看见我了,指指手里的煲仔,幽怨地嘟起了嘴。我笑着挥手,心里邪恶地想: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抖机灵,咱们走着瞧!顾菲吃了两口牛排,忽然抛来一个媚眼,我心中大乐,正想调笑两句,手机突然响了。
曾晓明问我:“说话方不方便?”
我说正跟客户吃饭,你找我什么事?
“那不多说了,”他压低了声音,“下午三点,你到江边等我。”
十二
人生如水,脸越洗越白,心越淘越黑。三十七年红尘颠倒,我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这是险恶人间,没什么值得期待,所以我总是希望坏人得手。有人强奸,我就希望色狼如愿以偿;有人抢银行,我就希望劫匪不会落空;反腐剧里有许多坏人,花天酒地,贪淫无耻,我引为同类,于是从来不看结尾。
那是电视剧,不是生活,所以好人总有好报,坏蛋终落法网。而在我呼吸过的这个人间,罪恶永远不被惩罚,生活中永远坏人当道。
贺运发诉杨红艳案开庭了,老贺十分激动,几番出班慷慨陈辞,说杨红艳轻浮淫荡,卑鄙无耻,还说她坑人。这案子是公开审理,来了不少记者,全在后面捂着嘴笑。我也没制止,反正宗旨就是出口气,替他找个大骂一通的机会,爽了就算了。杨红艳没到场,找了一个年轻律师,先是反对公开审理,说事涉隐私,要求闲杂人等回避。这事难不倒我,几个电话就能搞定。小律师大为不忿,对我恶言相向,上了庭又指责老贺“人身攻击”、“诬蔑诽谤”,还说要提起反诉。法官也不怎么严肃,小书记员一边记一边抿嘴偷笑。辩论到关键处,我说要当庭提交证物,对老贺使个眼色,他哗地抖开床单,庄严宣告:“这就是杨雪琪,啊不对,杨红艳,留下的,证据!我申请法庭做那个那个……NBA的鉴定!”审判长十分纳闷:“什么NBA?一群打篮球的,能做什么鉴定?”我赶紧声明:“对不起,我当事人的意思是DNA。”满堂哗然,不少记者偷偷带了相机,一时间快门乱响,灯光频闪。审判长猛敲法锤:“不许拍照!不许拍照!”我咧嘴大笑,被审判员狠狠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含羞不语,作老实状,作天真状,作无知少女状,江湖人称“魏大状”。
这案子就是胡闹,胜诉败诉无所谓,重要的是事后的新闻发布会。《都市报》、《新报》、《快报》和电视台都来了人,我让周卫东准备了二十个红包,有四百的,有三百的,按人下菜碟。老贺掏钱时肉疼不已,说我都给你办案费了,这钱该你出吧?我大怒,心想天杀的老兔子,睡女明星几百万都不在乎,办正事几千块就来撒泼放刁,果然是“鸡巴比脑袋大,心眼比钱眼小”,真他妈人间极品。
上面那话是任红军说的。靠着几张来历不明的批文,这厮把牛逼吹得比天空更辽阔,在报纸上登出了“信鼎实业集团”的大幅广告,旁边还有一张组织架构图,规模十分唬人:该集团资产数亿,下辖信鼎农艺、信鼎外贸、信鼎绿色食品等十几个公司,财务、法务、人力资源等十几个部门,招聘的人员上到CEO,下到扫地的,还想让我做他的法律顾问,我坚决拒绝。这事太危险,俗话说“不怕背靠背,就怕站错队”,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跟着一个二五眼老板。我认识这家伙十几年了,没见他干过一件正经事,万一将来东窗事发,他腰缠千万,大可一走了之,我却有根有底,跑都没处跑。
曾晓明找我就为这个,他最近从别的地方弄了将近一百万,不敢花也不敢存,想打进任红军的公司转一圈,说白了就是洗钱。这次是真正的钓鱼,江阔无人处,风起云飞时,我们一人一条钓竿,身边无花无树,美国中情局都没法窃听。我摘下一条半斤多的鲫瓜子,笑眯眯地告诉他:“你省省吧,你还不了解任红军这惯犯?一骗到钱他就飞了。”把他的事简单说了说,曾晓明瞠目结舌:“他也太大胆了吧?行骗还这么大张旗鼓?”我说这年头,假的才要大张旗鼓呢,不做广告他骗谁去?他现在就是没钱,要是手里有个百把万,他敢上中央一套!曾晓明挠挠头,忽然浮子一沉,赶紧收线,钩上挂着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至少有两三斤,两个人相视大笑。我帮他摘了鱼丢到桶里,曾晓明丢来一支烟:“那你帮我拿个主意吧,这钱怎么办?”这些年我也帮人转过几次账,本市律师实行合并税制,就是“包税”,税率还不到百分之十,比作家的税都低,洗钱非常方便。去年通发集团的法务主任姚天成从我账上走了六十多万,连丁老色鬼都不知道。不过按曾晓明的脾气,这点税恐怕他也不愿意背,还是不开这个口为妙。我说现在股市这么旺,你弄个身份证,开个账户,买点能源股、银行股,一来不会亏,二来不好查,不挺好吗?他笑起来,说行啊,交给你办了。我说别的事都没问题,股票这玩意儿你得自己来,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兄弟也不行,万一有个涨了跌了的,怎么跟你交代?
这事推得极巧,他也无话可说,突然幽幽地问我:“听说冯佳让一个老板包了?”我干笑一声,说这事你就别想了,实话告诉你吧,她进电视台就是我推荐的。人家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女记者、女明星,上电视、出镜头,不就是想攀个高枝儿吗?他连连叹气,我说你也不是没见过女人,睡都睡过了,有什么放不下的?改天我再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年轻漂亮的女律师怎么样?建设口的,为人相当淫荡,干了不到一个月,已经搞定了两个法官,用句股票术语,那叫“一阴夹两阳”。他两眼闪亮,鱼也不钓了,吩咐我立办。我丢了烟,随手拨通了赵娜娜的电话。
上个月到蓝海小区缴物业管理费,顺便去看了看冯佳。这世上有两种女人,一种是上床之前拒人,上床之后腻人;另一种恰好相反,上床之前情热如火,上床之后冷若冰霜。冯佳属于后者。大概是经历的男人太多了,上的床也太多了,千帆过尽,满眼凄凉,躺遍人间弹簧床,难觅生猛可心郎,终究难免惆怅。不知为什么,我见了她总有点讪讪的,虽然她免费住着我的房子,水电费还要我掏;虽然她从我手里拿了三万零六百,服务也不到位。在客厅里简单聊了两句,连水都没喝一口,她就赶我走,说急着上班,要洗澡换衣服。我笑笑:“你洗澡还怕看?”“你”字说得重了点,她勃然大怒,说我就知道你他妈没安好心,你不是不吃回锅肉吗?想看我洗澡?行,一万块!我饮恨而去,心想撞进黑店了,一万块看次洗澡,他妈的,洗的是蒙牛优酸乳吗?是三精口服液蓝瓶吗?是孙二娘的连锁企业吗?上过电视很了不起吗?
晚上要做节目,我穿上一万三的西装,打上一千一的领带,站在镜前上下打量自己。肖丽怯怯地笑,说这衣服不配你,还是那套咖啡色的好看。我说这可是我最贵的衣服,除了你手上的戒指,咱们家没有比它更贵的了。我一直说那颗假钻石售价二万二千六百八十八元,这是我说谎的诀窍之一:坚定。数字具体到个位,细节详细到表情,对方决没有怀疑的道理。诀窍之二是反复提及,近来我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老说我小气,两万多的戒指也给你买了,还想我怎么样?”她频频点头,深信不疑。昨天到楼下吃饭,隔座一个胖女人戴了颗钻戒,我比较了一番,说你看,那颗肯定不到半克拉,比你的差远了,毕竟两万多的东西,钱好,货也好,我对你够意思吧?肖丽望望我,赶紧低头喝果汁,眼圈都红了。
这些天陈杰一直没动静,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都快成精了,向来不怕贼刀、不怕贼叫,只怕贼来静悄悄。如果他上门大吵大闹,我反倒放心,轻诺必寡信,色厉必内荏,态度嚣张只能说明缺乏底气,反倒这么一声不吭,实在是让人心虚。昨天晚上跟肖丽一番长谈,把陈杰的情况全都摸了个遍。是时候找退路了,就算最后不得已要给他四十万,我也得知道他躲在哪儿。肖丽特别告诉我一个细节:陈杰极其怕蛇,不敢碰,不敢吃,看一眼都魂飞魄散。大学时他们班有个捣蛋鬼,弄了条假蛇偷偷放在陈杰座位上,当时正在上课,教室里寂静无声,忽听一声尖叫,陈杰一跃尺多高,撒腿就往外蹿,满头的毛都竖着,后来还和这捣蛋鬼狠狠打了一架,背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我师父秦立夫说过:没有搞不定的人,是人就有弱点。我知道江北有个蛇餐馆,位置偏僻,老板养了很多毒蛇,跟我也算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出钱雇几个人,弄个笼子,放上几百条毒蛇,再把这小王八蛋丢进去,吓不死也得咬死,咬不死也得毒死。
这就是我的哲学:绝不仁慈,永不饶恕。这世界向来心狠为王,真理永远握在杀人者手中。人敬我一丈,我还他一尺,谁拔我一毛,我杀他全家。堂皇五车史,老不死看到道德,窝囊废看到力量,而我只读出了两个字:杀人。此乃大道,真理中的真理,一切功业、一切文明、一切兴亡变迁皆出于此。弱者死,强者食,都市即是丛林,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永远没有中间道路。
不过肖丽倒让我有点下不了手。昨天回家时,看见她正跪在地上擦我的鞋,六双皮的,一双布的,每一双都比她的脸干净。我说你身体还没好,摆弄这个干什么?楼下不是有擦鞋店吗?她擦擦脸,说反正也没事,还让我把脚上的也脱下来。擦完后跟我出去吃饭,她特意穿上了那条宝蓝色的连衣裙,那是我给她买的最贵的东西,三百六十八元。吃到一半那胖女人来了,我评论了一番戒指,忍不住又骗了她一次,她颇为感动,眼泪汪汪地告诉我:“知道吗?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我妈死得早,我爸天天喝酒,一喝醉了就打人,我初中时有几年吓得不敢回去,天天住外婆家。后来交过几个男朋友,小气、嫉妒,都没有风度。还有陈杰,说实话,有段时间我真挺喜欢他,没想到……唉!比较来比较去,老魏,还是你对我最好,真的,最好。现在我也想通了,如果你肯跟我结婚,我就做你老婆;如果你跟别人结婚,我就做你情人。如果你不要我了,唉,那就算我命苦吧。”
我心里隐隐一疼,不过马上就醒了,想小婊子,这时候还敢跟我耍心眼。事实很明显:她没工作、没收入,家里也指望不上,跟着我至少可以混个一日三餐,不至于饿死。她还有前科,再不表个狠狠的忠心,肯定会被赶到大街上,城管抓,工商查,连捡破烂的都看她不起。前些天她四处求职,估计现在是过渡阶段,行的是缓兵之计。我心中冷笑,想陈杰的事还没完,先记着账,反正天总是要亮的,我就不信你能一辈子躲着光。
这人花招极多,她有个日记本,以前从来不记,现在则大书特书,她也知道我会看,故意摆在桌面上,写得篇篇肉麻,字字肥腻,献媚无所不用其极,简直廉耻丧尽。有一天说我长得好,原话是这样的:“我的老魏细看还挺帅的。”老天作证,这辈子从没人这么夸过我。有一天说我脾气好,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简直就是男人楷模。还有一天突然惆怅,不知从哪里抄来一句诗:不望凤冠霞帔,只愿凄凉厮守。意思是铁了心要跟我混,宁可吃糠咽菜、寒窑破窗,给个太子妃都不换。最肉麻的是上周三的一篇,满满两页纸全是同一句话:“我错了,对不起他,以后要对他好。我错了,对不起他,以后要对他好。我错了,对不起他,以后要对他好……”
在镜前比画了两下,发现西装确实有问题,肩肘太紧,而且颜色也太艳了。正想开口,肖丽已经把那套咖啡色的翻出来了,说快换吧,时间不多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帮我解扣子,满脸的温柔。我心里一软,心想有这么个保姆也不错,洗袜子,擦皮鞋,事事周到,晚上还可以拿来去火。
出门遇上堵车,赶到电视台已经晚了一分钟,工作人员急得乱蹦,我让化妆师草草地弄了一下脸,连杯子都没拿就直奔直播间。几部机器同时开动,我长出一口气,调出背景音乐,接通第一个电话,导播说这人打了几次,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
“是魏律师吗?”
“您好,有什么问题需要咨询,请讲。”
他笑了笑,我一下听出来了,心里咯噔一响。
“魏律师,我拿到一张光盘,上面有重要的犯罪证据,我想向检察院检举揭发,可嫌疑犯说这是敲诈勒索,我想请问您:我只检举,不要钱,这算不算犯罪?”
十三
周末收拾屋子,肖丽翻出来满满一箱我的旧货。有几个奖状、两本“三好学生”证书,还有失踪好久的大学毕业证,上面的我又干又瘦,一副饿鬼样子,只有目光还算纯净。箱子底下垫着一件西装,深蓝色,没有衬里,两肘磨得褪了色。那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件西装,在镇上当裁缝的爸爸亲手缝的。1987年,我刚刚考上大学。他拿着皮尺在我身上量来量去,显得极为兴奋,嘴里不停念叨:“哎呀,咱们家也出大学生了。”“哎呀,咱们家也出大学生了。”我不胜其烦,直拿眼瞪他。两个月后他就死了,怕耽误我的学业,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寒假回家我才知道,只看见了一堆土。
别人的父亲都有遗产,我的父亲只给我留下了一件西装。那是他密密缝补的岁月,掩护我终生的风雨。我发誓会保留终生。
箱子里还有一个厚厚的大本子,是民法、民诉法、刑法、刑诉法的笔记合订本,笔迹稚嫩,字体潦草,我一生的事业发端于此。本子是1990年装订的,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三行字:
这世界倒塌了
不是轰然一响
而是欷歔一声
现在我只记得那是一句诗,作者是谁,诗名是什么,早就忘了。就像那些尘埃之下的历历过往,哭过笑过,转眼离开,从此永远不再提起。
一个多年未曾开启的箱子,一些不值一提的陈年往事。十几年前我是小魏,现在人人叫我老魏。三十七年,感觉人生就像一场不可捉摸的梦,梦里软红无限,醒后黄粱未熟。我还是我,只是渐渐老了。一个“小”,一个“老”,两字之间横亘着我的一生。
在丁总的车上坐了半个钟头,细节一一敲定,小瓶子也给了他。老丁连说费心,我说为客户服务嘛,应该的。他瞅瞅我:“你他妈够坏的。”我说对,我是个坏蛋,你丁总可是个大善人,千万别用我的办法,也别用这小瓶子。他有点尴尬,笑着转篷,说你把那几个案子办好,明年的顾问协议,嗯,我让他们早点弄好,放心吧。我美滋滋地下了车,心想这世界到底是男人的,女人再伶俐也不是对手。刘亚男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骗到钱,也不看看对象是谁。我和老丁素称大贼,都快成精了,真要被她玩了,那还不如买条卫生巾一头撞死,以后别混了。这世界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路有操刀客,平地生荆棘,人群即是蛇窟,尖牙耸动,毒汁流淌,每一吻都足以致命。
这事很容易想通:老丁只不过想在她身上去去火,怎么可能花上一千多万?他又不是白痴。“大案子”云云,不过是丁某的一个钓钩,正好钩在刘亚男嗓子眼上。她肯定也明白,所以坚决不让上身,按老丁的说法,人钓鱼,鱼也在逗人。搂搂肩膀可以,亲嘴不行;拍拍大腿可以,伸进去摸不行;送衣服、送首饰,她都收,就是不解裤带。总之是要挑逗得老丁欲火万丈,她则稳坐钓岸,案子不到手,决不脱裤子。等到老丁火冒头昏,大笔一挥,那时张开两腿也无所谓,反正八百多万在手,一条裤带买个天,小小皮肉之苦,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七进七出由他,八进八出也由他。
那案子确实有四千万,对方也确实有钱。现在通发集团还在斡旋,丁总已经答应了,如果真要起诉,一定由我代理,律师费按百分之四收。其实这案子根本不可能有风险,一来案情太简单,二来老丁虽是一把手,但上有领导,下有刺头,动不动就要写信到纪委告他,平常花天酒地没什么,真把事情做大了,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刘亚男千算万算,漏了这一算,到底还是嫩了点。
送老丁的小瓶子是强效麻醉剂,据说只要一秒钟,中了立仆。任他云来雨去,我自酣睡不醒,等到老丁发泄已毕,裤子一提抬脚走人,她连被谁睡了都不知道。我估计她一定有所防备,跟老丁分析过:下次见面,她一定会拉个人陪着,这人要么是她的女伴,要么就是她男朋友。女伴好办,找个帮手,跳跳舞唱唱歌,分开就完了;男朋友就麻烦一些,而且可能性极大。现在的小姑娘都精通钓凯子的要诀:越是有男朋友越吃香,凯子都喜欢捞着吃,以上别人的老婆为荣,以上自己的老婆为耻。带了男朋友,王八摆在现场,超级勾人起火,就是手续麻烦点。这事难不倒我,跟老丁算计好了,到时给我发个短信,保证不让她男朋友碍事。剩下的就是怎么下药了,丁老色鬼顾虑重重,说万一人放平了,剥光一看还有月经,那怎么办?我笑得前仰后合,说没办法,你命不好,操他妈顶硬上,几大就几大,浴血奋战吧。
麻醉剂是找王秃子要的。此秃本名王小山,近郊农民,为人胆大妄为,行事匪夷所思,1996年他在江北动物园当临时工,因为待遇问题跟领导吵架,吵而不胜,心中怒极,愤然进笼宰了一头老虎,虎骨泡酒,虎皮做褥子,虎肉和虎鞭炖了一大锅,吃得这厮毒火攻心,抱着他们家的大杨树嗬嗬怪叫,满头皮毛掉了个干净。这事极其轰动,几家报纸都做了连续报道。公诉时摊上个好律师,说那头老虎已经垂危,按惯例也要宰杀,他只是不该独享(想来把虎鞭送给领导就没事了),不能算虐杀保护动物,最后只判了一年。出狱后混了几年,结交匪类,私通官府,忽然就发了大财,现在手下有人,头上有伞,腰里有钱,谁都不敢惹。2002年他在酒店找小姐,不知怎么吵了起来,连钱也没给,还打了两巴掌。那小姐哭着到派出所报案,他毫不在乎,警察上门时还跟人叫板:“不就罚款吗?三千?五千?罚!老子有的是钱!”后来一说小姐年龄,他傻了:十三岁半,算奸淫幼女,还不是第一次,够杀头的。王秃也是个法盲,被唬得遍体筛糠,通过小二黑找到我,说只要留一条命,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这钱不太敢拿,我象征性地收了两万,开庭时慷慨陈辞,详细列举那小姑娘的肢体特征,说她身高一米六三,乳房丰满,阴毛浓密,不具备幼女特征。根据公安局的审讯笔录,她在3月份到6月份间卖淫多次,真实年龄一直瞒着,连妈咪都不知道,王小山并不知情,不构成奸淫幼女罪。他的家人也在外面四处活动,公检法全部打通,连政法委书记都帮他说话,还给了那小姑娘十几万,最后平安脱身,只罚了几千块。从那以后他就很客气,生意纠纷全交给我,还经常来个电话,聊国家的大政方针,谈江湖的恩仇生死,每每放出豪言:“有什么事,说话!黑道白道,都管!”
乃知豪客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对这些人一直心存警惕,保持联系,却绝不走得太近;帮他办事,却绝不涉足纠纷。要不是陈杰这小王八蛋闹得太厉害,我也不会找他。现在是时候出手了,老虎不发威,他还以为我是Hello Kitty。
我们台的直播延时十二秒。这事内行都明白:不管我在直播间说什么、做什么,十二秒后观众才能见到。控制台下有个红色的延时键,按一下删除六秒,两下删干净,万一有坏蛋说了什么不利于国家的言论,主持人必须及时伸手,否则就是事故。一年前我就差点捅了娄子,有个家伙搞了个公司,赚了不少钱,离婚时不想分给老婆,问我该怎么办。其实这话应该私下里问,我至少有二十种规避法律的办法,但上了直播,我只能骂他,劝之以法,导之以义,酷似毁人不倦的国学大师。那厮又臭又硬,跟我强辩,还胆敢攻击国家政体,说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是个律师?律师哪有好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跟×××似的……这三个字绝对见不得光,我吓死了,赶紧拍延时器,心里怦怦乱跳,特地让导播检查了一遍,心想这话要是播出去,我老魏这辈子别想上电视了。
那天在节目中接到陈杰电话,我几乎惊死,好在反应快,立时挂断来电,伸手到台下猛拍两下,表情毫无变化,嘴里还在回应:“喂?喂?我听不清楚……什么信号呀这是,喂?”对方当然没有回应,我直视镜头,面色安详至极:“刚才这位朋友的电话有点问题,欢迎下次继续拨打。”说完躲出镜头,暗暗擦了一把汗,感觉两腿酥软,盘算了两秒钟,决定还是找王秃子,关键时刻,非出生死手不可。
陈杰那几句话全删了,观众什么也看不到。倒是肖丽猜到了一点,往我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是不是陈杰?都是我不好,原谅我!”我没理她,继续接观众来电,心想滚你妈的蛋吧,如果这事真弄得我身败名裂,我第一个就把你做了。前两年有报纸登了一件凶杀案,标题恶俗无比:《先奸后杀再割喉》,我对奸没什么兴趣,割喉倒是挺解恨的。
到现在我也没见到陈杰,只在照片里看过几次。这小王八蛋长得倒不坏,只是干瘦无肉,两眼贼溜溜的,一副汉奸模样。我跟王秃子说好了,这周末就派人到他家做家访,四条大汉,条条黑壮生猛,能抓住他当然好,只要人在手里,一切都不在话下。抓不住也无所谓,借口早就想好了,就说他欠债不还,进门就把电视砸了,再往沙发里戳一把刀,让这小王八蛋自己掂量去。
这次我真的起了杀心。跟王小山聊了几个钟头,听的全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按他的说法,“中国人命烂贱”,坐飞机摔死了,民航只赔几万块,黑社会的价钱比这还公道。找个农村小伙子,往他手里放一把刀,三千元买命,一万块灭门。杀陈杰这样的尤其容易,文文弱弱的,要打打不过,要跑跑不远,两刀下去,万事大吉。我说本来还想给他几万块,逼着他写个保证书什么的,秃头王小山仰天长笑:“还不如把几万块给我,省事!”他是江湖豪客,一向言简意赅。
回家后凌晨两点多了,肖丽明显在装睡。我简单洗了洗,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她在我背后动了动,忽然伸手抱住了我。我有点烦,推开。她又伸过来,再推开,力气大了些,她一下哭了。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又累又乏,也懒得管,听着她低低的啜泣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啪地打开灯,缩在床头呜呜地哭,我被吵醒了,看见她满脸流泪,还在不停地跟我道歉:“对不起,你原谅我,原谅我……”我十分烦躁,说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她乖巧收声,眼中的热泪还在刷刷地流,我看着也有点不忍,从床头抽了两张纸巾,她不接,呜咽着问我:“是不是他?”我心里一动,想这事有点古怪,说你怎么知道是他,你们还有联系?她小声回答:“你刚走他就来找我,说……说……”我冷笑一声,说他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跟他走?反正东西在他手里,有多少钱都是你们的。肖丽的眼泪又开始淌:“老魏,求求你,别……我……呜呜……我不会再对不起你!”
陈杰这小王八蛋真是个贼骨头,知道我要做节目,一早就在对面的茶馆里守着,我一走他就上楼骚扰肖丽。肖丽说没让他进门,只在门口聊了两句。陈杰说他发誓要把这事干到底,反正他连工作都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想象他们见面的情景,突然插嘴问了一句:“他没说要带你一起走?”肖丽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跟我道歉,说不该打我,不过我不会跟他走,我……我要跟你在一起!”我急得口不择言,说你他妈笨蛋,答应他多好,让我把人抓住,不就全解决了吗?她嗫嚅道:“我想过,可是……可是我怕你打不过他,他练过武……”我气笑了,说练他妈的六,我还用亲自出手?她这才醒悟过来,吐了吐舌头,说哎呀,我就是糊涂,早知道……我说你留他电话了没有。陈杰原来的手机号停机了,一直联系不上。肖丽说我要了,他不给我。我叹口气,心想大好的机会,就被小贱人这么放过了。躺倒要睡,又被她抱得紧紧的,小声告诉我:“你小心点,他挺阴的。”我一愣,她贴在我耳边说:“陈杰说了,不怕你厉害,他身边也有高人。”
我握握她的手,被那颗假钻石硬硬地戳了一下,心里顿时一软,像有什么东西柔软地爬了过去。我知道她的话不可信:第一是他们见面的场景,不可能只是“在门口聊了两句”,要么不开门,开了门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第二就是那个孩子,如果真是我的,陈杰何必道歉?想到这里心肠陡然转硬,想这小贱货,当我面装得千柔百顺,背过身去不知道怎么说我呢。睁眼望望这漆黑的夜,心中突然想:这会不会是个巨大的阴谋?两个贱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一个装真情,一个演冷酷,他们想干什么?还有,陈杰说的高人又是谁?翻过身看看黑暗中肖丽的轮廓,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呆了半晌,慢慢又冷静下来,想不至于吧,她哪来这么好的演技?那么多眼泪、那么多倾诉、那么多浅唱低回,难道全他妈是假的?
第二天直睡到下午,赵娜娜的电话把我吵醒了,说胡操性周末举办家宴,请了两位大法官,问我去不去。这是大场合,我当然要去,给老胡捧场倒是其次,结交大人物才是真的。说起来我也不算小律师了,可远远不够大牌,生平还没接过上五千万的案子呢,人家老胡也是提携我。律师这行当就是这样,认识的法官越大,案子标的就越高。业内有个说法:十万书记员,百万审判员,千万副庭长,亿万副院长——几十万的案子,找书记员就能解决;过了一亿,就必须拜副院长的门,有时院长都未必管用,必须另拜大金刚、大菩萨。胡操性经手大案无数,手面也是惊人,他不爱麻将,只爱扎金花,三张牌比大小,号称“一翻定生死”。去年他办过一次家宴,请了中院的某人,一夜销魂豪赌,光佣人的小费就有一万多,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昨天手气不顺,送了七十多万。”唬得我五脏乱颤,不过这七十万没有白花,胡某人毕竟大牌,只要写个条子,中院叱咤立办。
肖丽就在跟前,不敢乱说乱动,我问了时间地点,跟赵娜娜说当然要去,一定多带现金。她说那我坐你的车好了,五点钟你来接我。我说老胡真看得起你,那晚上端茶倒水都是好差事。她咯咯一笑,突然问我:“你那个同学,姓曾的,怎么那么恶心啊?”我说他怎么了,赵娜娜愤世嫉俗:“睡觉就睡觉呗,跟人谈他妈的爱情!”我放声大笑,肖丽一下凑了过来,贴着我的脸问赵娜娜:“说什么呢,逗我们老魏这么开心?”这就是吃醋了,我赶紧挂了电话。
刚到所里,看见周卫东与刘亚男交头接耳地密谈,我心中一堵,把周卫东叫进来,先夸他,说这几份法律意见书不错,意见到位,就是格式上有点小毛病。他点头受教,我接着警告他:“你呀,功底不错,人也机灵,以后前途无量。可别学小刘那样,翅膀还没硬呢,就敢挖师父墙脚。”他大骇:“不会吧?她看着可挺……”我说看着老实,厉害着呢,人家一个案子就能稳赚上千万!周卫东目瞪口呆。
这是为官要诀,当领导的人人精通此道:不发动群众斗群众,自己的屁股就坐不稳。只要手下有两个以上的兵,就得想方设法让他们掐。事情很明显:兵太团结了对官不利,窝里斗就好得多,人人听话,个个服帖,都拿你当老大。办法十分简单:在甲面前说乙厉害,在乙面前夸甲能干,嫉妒之心人皆有之,说多了他们就会彼此相扑。不过刘亚男命不久矣,我跟老丁约了七天的期限,借口是她的例假,其实是要收回那一万块,债务一清就下毒手。
正聊着,刘亚男敲敲门,说外面有个顾女士找您,我探头一看,原来是潘志明前妻,赶紧把周卫东支出去。顾菲倒爽快:“老潘调后勤了,你知道吧?”我大为诧异:“什么时候的事?”她淡淡一笑:“还没发文,不过事情已经定了,我知道。”我一下难过起来,想老潘啊老潘,何以潦倒至此?说实话,我们这些人的法学功底都不如他,从大一开始,这人就不断地写论文:《论宣告失踪与宣告死亡》、《论布雷顿森林体系》、《论死刑》、《乱伦之为罪》……我至今还记得他1990年在宿舍的那番演讲:“法律维护什么?四个字:公序良俗!公序良俗是什么?两个字:人伦!乱伦是什么?各位,两个字:禽兽!禽兽而不理,谈什么公序良俗、公平正义?各国都有乱伦罪,为什么唯独中国乱伦不称罪?……”
那年他二十一岁,心系公序良俗,舌辩人伦禽兽,壮志滔滔,热血横流,下可对河岳,上可昭星辰。现在一转眼十六年过去了,他离了婚,贬了职,一生精研法律,可这辈子恐怕用不上了。
顾菲约我周末去郊外骑马,我只有推了,说事情太多,改天好不好?她托我的事已经办妥,给她介绍了昭阳所的元臻成,代理合同已经签了,下周立案,估计又是老潘心头的一根刺。这案子基本是义务,元臻成前两年跟老胡跑过几个案子,能办事,也好说话,律师费按离婚案收,不过几千块。顾菲把胸累累地堆在桌子上,说什么事情太多,哼,忙着跟年轻姑娘约会吧?这话的意思就深了,我顺竿爬,说年轻姑娘只有皮相,没有内涵,就像婚纱,看了就想穿,上身又不舒服,穿一次就得挂起来;成熟女性内外双修,惯会风情,就像内衣,天天穿年年穿,怎么穿怎么贴肉。这话堪称妙论,她掩口而笑,秋波抛洒,个个妩媚婉转,眼神横空,眼眼肥而不腻,此情状莫可名状,有人为之汗下,有人为之腿软,有人为之痛不欲生。
十四
带通发集团的小方到首阳法院立案,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已是午饭时间,法官们释案卷、端盘碗,纷纷拥进食堂。民二庭还在开会,男女法官围在一起,连当事人也不理,七嘴八舌地争论什么是极品男人。我笑嘻嘻地走进去,冯晓琳说来得正好,你说说,男人花心还能算是极品吗?我说古有明训,潘驴邓小闲,潘安般貌,驴大的东西,邓通一样有钱,赔得小心思,下得闲工夫,五品俱全方是极品,花心不花心,历来不算指标。几个男的都笑,冯晓琳不乐意了:“呸,你是男人,当然帮男人说话了,要我看,极品男人就两个字:才、德!钱不钱倒无所谓。”刚升审判员的廖可欣问我:“这五品你占了几品啊?”我说潘和邓都不行,驴嘛,勉强算半头驴,小和闲倒是来得,所以司法界都叫我情圣。一群人都起哄,女的骂我流氓,男的说我吹牛,非要扒裤子拉那半头驴出来遛遛,两个当事人也笑眯眯的。
我说相请不如偶遇,各位赏个脸,出去吃个便饭,知道你们忙,咱们不喝酒,就四菜一汤,怎么样?冯晓琳瞪我一眼:“庸俗!来了就吃饭,不去!”从抽屉里拿出碗筷,赳赳奔食堂而去。廖可欣说“冯姐等等我”,一溜小跑也跟着走了。只剩下陈大力他们三个男的,说还是去食堂吧,我们请你。这哪里敢当,我坚持到外面吃,三个人都有点犹豫,还是陈大力给面子,说“简单点,别弄得太花哨。”跟着我进了红袖酒楼,个个法相庄严。
我执业十四年,对法院比姥姥家都熟,中国司法不独立,虽然号称“人民法院”,其实只能算政府的派驻机构,书记管得,党委管得,市长高兴时管得,财政不高兴时也管得。《公务员法》实施后,法官划归公务员编制,但级别没划定,还是两个职称:高级法官、法官(首席大法官和大法官不在此列)。每个职称有四个级别,冯晓琳和廖可欣都是四级法官,陈大力高一点,三级,我在他手里做过几个案子,这人有收藏三级片的爱好,对丁度·巴拉斯之流了如指掌。我经常开玩笑,说三级片虽黄,总黄不过三级法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力·巴拉黄。他大怒,说要找人骟了我,还说要用一号水泥把我堵上,堵的地方不太对,最后要被精液活活憋死。这些招数阴毒狠辣,世罕其匹,都是跟变态三级片学的。
首阳法院是我的福地,各庭通吃,上上下下都很熟。就我所见,女法官要正直一些,不吃请,不唱K,更不会去桑拿叫鸡,最多收点小玩意儿,还要看心情。廖可欣生日时我送了一瓶香奈尔5号,不过千把块钱的事,她特意嘱咐我:“下不为例啊,让人知道不好。”冯晓琳连香水都不肯收,这女人很厉害,又高又胖,嗓门也大,调情都拿着公事公办的架势。她老公也是个律师,因为法律规定要回避,自己没法出面,找了他们所的一个律师联手,有案子就拉过去,三个人闷声大发财,圈内也是心知肚明。
这就是法院现状:男法官不如女法官,大法官不如小法官。公正地说,法官不比州县,贪点黑点,只能发发小财,身家千万的都很少,不像政府,当个镇长都能捞上几亿。但法官坐在矛盾山上,两遭都盯着,格外引人注目。这两年查得厉害,都收敛了很多,号称“三不拿”:不是熟人不拿、比例不对不拿、案子太复杂不拿。这“比例”主要指纠纷标的,一千万的案子只给万把块,比例当然不对;五百万的案子送人一百万,也没人敢伸手。广州前些年出了一个丑闻:一个附财产争议的离婚案,经办法官收了一百多万,简直就是狗胆包天,最后果然查了个底掉。
点了一只两斤多的龙虾,虾身刺生,头尾煲粥,一斤一百七十八,一只四百多块,其他的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这还是“便饭”规格。虽然说了不喝酒,总得意思一下,要了一条软中华、一瓶二十年的茅台,几个人吃得高兴,通发集团的小方不懂事,歪着嘴跟人讲案情,被我一声喝止:“少废话!”心想案子还没到经济庭呢,经办人都没指定,说了有什么用?还显得太势利。小方还挺有自尊,闭上嘴愤愤地白我一眼。
给通发集团当了三年顾问,钱赚了不少,回扣也挺吓人。光姚天成就拿了十三万,这厮是集团的法务部主任,最开始就是他介绍的,通过他认识了老丁,这几年跟老丁走得太近,姚天成很不爽,经常冒两句怪话。这种人惹不起,实权派,上上下下都得敬畏三分,如果他铁了心要废我,估计老丁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去年我争着帮他洗了一笔钱,连税都是我背,至少花了六七万。这才哄得他舒心满意,前两天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席间不断诉苦,说老丁待下属太苛刻,自己顶着天挥霍,下边人人勒腰扎脖,日子没法过了。
吃到一半,潘志明来了个电话,问我要汪大海的号码。听着很沮丧,我估计是调后勤的文发了,肯定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老潘没什么朋友,大学时太优秀了,谁都不跟他来往,也就汪大海能接上茬,经常凑在一起,走廊口、厕所边,咕哝些人生、理想什么的,满楼纷纷翻白眼。两人毕业后都进了法院,走的路也不同,汪大海油一些,钱没少赚,官声还好,混得面面俱到,老潘却一跌再跌,现在终于爬不起来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听说他俩一直没什么联系。我怜悯心肠发作,问他下午有没有空,“要不带你去见我师父吧,首阳寺的海亮,这和尚还有点道行。”老潘一声冷笑:“当然有空,我现在随时都有空!”我忍不住叹了一声。
上学时老潘是真正的帅哥,不是他祖宗潘安那种细皮嫩肉的江南娘娘腔,而是武松一样慷慨悲歌的燕赵粗豪汉。他身高一米八四,浓眉大眼,手长脚长,一瞪眼十分吓人。有一年国经系的几个家伙在食堂里欺负汪大海,正好被他看见,冲进去一声怒吼:“谁他妈跟我单挑?!”声似巨雷,势如奔马,国经系群奸袖手,众小辟易,从此人人叫他“潘单挑”。潘单挑骄傲得紧,很多女生追他,从来不屑一顾,梗着脖子求上进,写论文、当班长、竞选学生会主席,积极得睡觉都昂着头,鸡巴肯定也是撅着,捣毁木床,戳穿棉被,翘然喝问人世间谁是英雄,一发力就能操倒楼。大三那年,此人在床边贴了一幅对联,表示自己牛逼万里,同时认为我和汪大海之流不配跟他睡一屋,连人都算不上,只是无腔肠无肝胆专门吐痰放屁踩一脚流黄汤的小爬虫:
可齐家,可治国,可向清流赴死,当年圣贤皆我辈,
或爱钱,或好色,或为红尘遮眼,此间虫豸竟何知?
那时我是个逍遥派,不当官、不入党,门门只求及格,见了老潘远远躲开,心中又自卑又羡慕,当然还有点无端的仇视。毕业前班上聚餐,这家伙喝得大醉,回屋后伏地爬行,口中长笑不已,声震屋瓦,顶棚簌簌掉灰,谁扶他他就打击谁,伤人极深:“大海,你这辈子……算了吧,一生不如潘志明!”“魏达,你这辈子……算了吧,一生不如潘志明!”“老大,你年纪大,也算……了吧,一生不如潘志明!”还问我们服不服,我们都服,所以就任他睡在地上,也不知哪个坏蛋蒙了条被子,灯一关群汉齐围,拳脚如雪,剑气如虹,情深深雨濛濛,结结实实的一顿好打。没办法,单挑打不过他。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当我像鱼一样游进这浑浊江湖,终于明白:潘志明还是二十岁的潘志明,他的时间在1989年停止了,再也没有长大。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当年,睁着二十岁骄傲而天真的双眼,永生永世不会走开。
我们互为仇敌。即使这世界是一池清水,我也会往里撒尿。而潘志明就站在屎尿之中,却以为那是一池清水。
首阳寺香客众多,门口的和尚都认识,挥挥手直闯沙门。海亮正在后院观鱼,他们庙号称“禅净双修”,这词儿挺玄,说白了就是什么都干。烧香拔蜡、圆梦追魂、斩鸡头、烧黄纸,心头铜钿响,口念阿含经。和尚个个拿高工资,海亮是处级长老,数目惊人,三万颇不足,两万颇有余,还不上税,也不知干什么用。执事僧最近搞了个创收项目,在院里挖了个大水坑,名曰“放生池”,旁边摆着几个铝皮大盆,每盆游鱼几十尾,小的五十元,大的一百块,从盆里捉到坑里,就算做了一次善事,救鱼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晚上再派小和尚捞回来,第二天继续摆在盆里卖,称为一纪轮回。这买卖十分红火,一天能收好几千。此事匪夷所思,如果我是一尾有理性的鱼,定会觉得人间荒谬,大道无存,末法之世果然不可理喻:你要吃老子也就算了,清蒸红烧,油炸水煮,老子豁出去了,反正生来就给你们吃的,现在你吃也不吃,天天调戏老子,捉了放,放了捉,鱼鳞掉满地,脚气惹一身,敢问世尊,可是秃驴们神经了?
拿此事就教于海亮法师,法师跟我打机锋:“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律师啊。
“律师以什么为主?”
“还能以什么为主,以法律为主呗。”
“不对,以程序为主。法律也讲程序正义,对不对?沙门法门,原是一门;诉讼放生,都是程序。诉讼止恶,放生扬善。善念一生,百恶不起。”
这和尚惯会说嘴,一套一套的,懒得和他辩。老潘倒悟了:“师父说得有道理。”我赶紧介绍,海亮笑嘻嘻地把我们让进禅房,看着十分干净,液晶电脑、真皮沙发,阳台上晾着袈裟和花裤衩,书架上插着佛经和《七龙珠》,案头还有一支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估计要一两万,也不知哪个傻逼送的。海亮沏了一壶毛峰,盘膝而坐,大谈佛法人心。我早就听腻了,借口去烧香,溜下楼看和尚解卦,看得心里痒痒,也去摇了一卦,这手真该砍了,居然是个下下,卦签更是晦气:家有恶鬼,两厢对坐。我心里十分别扭,也不找人解了,随手丢进垃圾筒,悄悄又走上楼,听见他们俩在里面一问一答:
“领导在里面抱个小姐,我抱不抱?”
“心中有小姐,没抱也是抱了;心中无小姐,抱了也是没抱。”
我心想扯他秃妈的蛋,这屁等于没放,如果老潘问的是“领导把人家操了,我操不操?”他又该怎么回答?可惜老潘没这智商,半晌不语,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他们就因为这个恨我。”
和尚语声悠长:“笑骂由他笑骂,好人我自为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师父,气我可以受,但事我不能不做啊。现在他们又把我调去后勤,我……我一肚子法律知识,全院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在后勤,我又能干什么?”
“出家是修行,在家也是修行。审判是修行,后勤也是修行。知识不压人。不能实践,你还可以研究,不能研究,至少你还能明辨是非,对不对?”
这和尚净出馊主意,其实正确的做法是找找他们领导,表表决心送点礼,现在审判口人手紧张,老潘业务上一把好手,怎么也会有个安排。我听不下去了,刚要进去,老潘说:“那我太太怎么办?她已经把我逼到墙角了,还要来逼我,师父,我把房子全给她好不好?”
我眉头一皱,心想这还是那个睥睨当世、目空一切的潘志明吗?当年的豪气哪去了?那女人泼辣恶毒,他居然还要委曲求全。海亮也是糊涂蛋:“退到墙角无退处,那就把墙打了。什么叫幸福?不问得失,但求心安!”
我咳嗽一声推门进去,两人立刻停了下来。和尚嘿嘿冷笑:“一个律师,一个法官,律师家财万贯,却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法官穷困潦倒,却不知自己得到了什么。唉,红尘障目啊。”这老秃净放无影屁,我不理他,拍拍老潘肩膀:“你把房子给了她,你住哪儿?回单位要宿舍?好意思吗?几十岁的人了……”
他脸红了,嘴唇动了动,不过什么也没说。这时手机嘀嘀响了两声,老丁发来一条短消息:你算得真准,是她男朋友。我合上手机,对老潘说你再想想吧,一把年纪了,别意气用事。说完出门给老丁回电话,他说人在通发旅馆一楼,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包在我身上,放心,一定让你爽到底!他嘿嘿直乐。我收了线,立马拨通姚天成的手机:“就在你们旅馆一楼,你能把那个小伙子调开吧?”姚天成说绝对没问题,我问器材呢,他长声大笑:“放心吧,全是德国进口的,美联社的记者都用不起,保证录得清清楚楚!”
十五
去年7月陪曾晓明去西藏,遇见了一个朝圣的喇嘛。那天我们逛了大昭寺,曾晓明号称资深党员,却毫不坚贞,乌七八糟地崇拜,遇庙随喜,见神磕头,还花了三百八十八元给释迦佛像贴金,严重违反党规党纪,而且不让我代惠,说世事可以糊涂,拜佛必须虔诚,如来佛又不受贿。我心想这厮如果不受贿,要你们这些傻逼出钱干什么?贴完金到八角街的玛吉阿米餐厅,这是全世界小资的集散地,坐满了神头鬼脑的各国愤青。曾晓明跟只风骚的小母鸡似的,青头绿尾,粉腰红鞋,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一副讨打相。到拉萨后一直没找女人,这厮春心大动,结结巴巴地泡旁边的大奶洋妞,估计是想在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搞个极峰体验。我有点高原反应,浑身都不自在,瘪着脸看外面的拉萨街景。如今圣城也熏满铜臭,青天白云下奸商游走,假货琳琅,在望皆是买卖客,入耳无非砍价声。我心中烦躁,正打算回酒店,忽然看见了那个喇嘛。
他赤着脚,半身裸着,一路磕头过来。那条街有几百米长,路上行人熙攘,他动作极慢,两臂前伸,双腿后蹬,划拉半天才前进一步,看着非常滑稽。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一点点地挪,行人纷纷让路,慢慢地我笑不出来了。这喇嘛很年轻,面色黑如焦炭,瘦得只剩骨架子,磕头时眉头紧皱,表情扭曲,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我心中好奇,过去问他哪里来的,他说甘肃。我接着问:“磕长头过来的?”他点点头,弯着腰想爬起来,突然扑通一栽,趴在地上就起不来了,浑身哆嗦不停。我上去扶了一把,弄得半身是土,赶紧皱眉松手。曾晓明也看见了,这人惯装绅士,撇下洋妞过来帮手,把他搀到街边阴凉处。喇嘛大口喘气,说他饿极了,问我能不能给他买点东西吃。我们把他扶回玛吉阿米,要了酥油茶、牛肉和藏面条,他吃得极慢,不时皱眉吸气,我这才发现他满身都是伤,手脚全都开裂,只用布草草地裹着,不停地渗着黑脏的血。我心里别扭,说你这又何苦呢,也没人给钱,几千公里受这么大的罪。他深深吸气:“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曾晓明指指他的手:“别磕头了,去医院吧,小心感染了。”他摇摇头:“没用,治不好了。”我们俩都笑,他指指肚子,“不是外伤,这里,肝……肝癌,晚期。”我立刻瞪圆了眼,怔了半天,说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他笑笑:“我是出家人,没有家。”曾晓明给他倒了杯茶,说就算没有家,也不用出来受这么大的罪啊,不能好好地活,还不能好好地死?喇嘛望望他,还是那句话:“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俩无言以对,喇嘛十分安详:“不用担心,死不是什么大事。肝癌是去年……汉医院确诊的,医生说还有九个月,我就想,要死到拉萨去,拉萨在我们藏族人心中,就像你们的北京一样。”曾晓明插话:“我可不想死到北京去。”喇嘛不理他:“我就怕死在半路上,别人磕二十里,我磕三十里。别人磕一天歇一天,我天天磕。别人看天气,我下雨也磕、下雪也磕。有一次连着三天没东西吃,我以为死定了,过路的给了一把糌粑,又活了下来。佛祖保佑,我……我活着到拉萨了。”我心想从甘肃到拉萨一千五百多公里,照他这样的磕法,至少也磕了一百五十万个头,不觉毛骨悚然,问他以后怎么办。喇嘛放下筷子,说没有以后了,已经九个月了,也许明天就死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下掏出了钱包,旁边的服务员小声告诉我:“小心点,这地方骗子多。”我没理他,数出一千元,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点钱你拿着买点吃的,别要饭了。喇嘛什么也没说收了。曾晓明大受感动,说我没他钱多,就给五百吧,反正你也没几天了。
那是我平生极少的善事之一,也许还被人骗了。
那喇嘛叫嘉祥智华,只有二十六岁。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一年前他已经死了。
我常常想:如果我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该怎么做?吸毒?疯狂地花钱?不停地找女人?还是把法院炸了?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磕长头,一个都不磕。我也不会笑,即使笑也是假的。他说的对,死不是什么大事,但死亡之前,我一定要血洗人间,如果不能用别人的血,那就用我自己的。
跟顾菲和元臻成聊了聊案子。我说有离婚协议,胜诉没问题,不过我劝你算了吧,你还不知道老潘?你开口他就会给。元臻成橛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我安抚他:“有魏哥在,你还怕没案子?放心,以后忙不过来就找你!”他嘻嘻地笑。这小子两年前把胡操性得罪了,二话不说轰出门,从此各所漂泊,也没人带他,刚刚拿到执业证。小律师都是苦孩子,手上没一点案源,净接些没人干、讨人嫌的活儿:代书,一份诉状五十元;咨询,一小时三十块,连擦皮鞋的都不如。要不就办点工伤、社保类的小案子,替无产阶级讨公道,看脸子、碰鼻子,遇上黑心老板还要挨打,赚点钱不够医药费,糊口都是大问题。
顾菲气愤愤地:“我就是要告他!”我对小元使个眼色,他知趣地躲开了。我说老潘到底怎么你了,顾菲脸刷地红了,想了想,大声说:“他……没有人味!一点人味都没有!”
这点我深有同感,老潘这人哪都好,就是没人味。从大学到现在二十年了,我从没见他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吃饭不拌唇,睡觉不磨牙,连撒尿都有固定程序:一二三,往前站;四五六,拿在手;七八九,抖一抖。一滴都不外漏。一个人要是没一点毛病,在我辈看来总有点虚,如果不是圣人,定是蜡做的。古人云食色性也,他既不贪吃又不玩女人,长那么多器官干吗?还不如全割了,当个无欲无求的高尚人棍。不过顾菲恐怕不是这意思,我试探着问:“他是不是……你们有多久……”她白我一眼:“别费劲了,不是,他不是阳痿!”我说没那个意思,那你为什么恨他?她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升不了?”我说不知道,她一咬牙:“那是他自己不愿意升!”
老潘只当了一年半书记员,表现太好了,功底扎实,上手又快,正好碰上缺编,1993年就破格升了审判员。然后再也没动过,足足干了十三年。八年前他们庭长退休,副庭长顶上,空出一个位置,人人都以为该他了,当时他爸还没死,也劝他找找院领导,不送礼也表个决心,他死活不干。最后还是顾菲去了,找的是他们主管副院长,此人全省知名,现在是河口法院的一把手,官声特别好,不要钱、不收礼,天天往政治处提东西,每件都附带说明:这是哪个公司送的,这是哪个老板买的,记下来!素得喝汤都不带油花。这两年反腐倡廉,此人红极一时,上电视,上报纸,号称全家都是不锈钢做的,硫酸泼不进,烧碱徒奈何,共拒收财物二百七十多万,指日就要高升。顾菲去了他家,送烟不收,给酒不要,笑眯眯地问她:“潘志明自己怎么不来?”顾菲说他怕影响不好,领导还是笑:“那你来影响就好了?不怕别人说他,咹,性贿赂?”这话就有意思了,顾菲那时只有二十五岁,人生的蜜桃刚刚成熟,谁见了都想咬一口。但人家领导没明说,她也不能往歪里想,赔着笑继续奉承:“某院长,您清正廉洁谁不知道?什么贿赂也打动不了!”这就是不懂事了,某院长立刻翻脸,说她上门不符合组织程序:“用谁不用谁,组织上不会考虑吗,咹?你这办的是什么事,咹?回去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就想明白了。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心一横,穿着超短裙黑丝袜就去了。这回无比顺利,两个钟头事就成了。组织上开始无微不至地关照老潘,填表格、谈思想,还列席各种会议。老潘单纯,还以为老天开眼了,又是工作计划,又是施政纲领,还对庭里工作指手画脚,惹得人人讨厌。也是活该事发,有一天顾菲派他陪老丈人检查身体,老头很倔,死活不让他陪,老潘哼着小曲儿回家,一进门就撞见了。按顾菲的说法,当时进来的不是人,竟是一头狮子,满头的毛都乍着,两眼血红,青筋暴起,在屋里吼了一声,揪下来就打。他的拳又重,顾菲怕弄出人命,急忙穿上衣服过去拉,被他一膀子扛在墙上,半天动弹不得,那边轰轰作响,还是没头没脑地狠打。顾菲急了,扑通跪倒,拿剪刀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求求你,住手吧,再打就打死了,你再不住手,我就……
打断了两根肋骨,谁都没声张。第二天开完一个庭,组织上又找老潘,说把这些表格填了,以后你就是潘副庭长了。他不同意,低着头说我还是当我的审判员。组织上说那不行,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呢,填!他拍案而起,抓起表格撕得粉碎,对组织上连声怒吼:“老子他妈不升了!不升了!”
接下来他就拒绝跟顾菲说话,怎么解释都没用,整整一年时间。顾菲说:“就是那一年把我的心伤透了,我哭,他看着;我下跪,他看着;我跳楼,他把窗户钉上;我割腕自杀,他把刀藏起来,就是不跟我说话。我……我也是个女人啊,最后我求他,说那咱们离婚吧,我对不起你,什么都不要,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他还是不说话!你知道……你知道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法庭上!说的什么?不同意!王八蛋,他就是要折磨我!他……这王八蛋宁可手淫都不碰我!”
我纵横情场几十年,对女人有个心得:一件事她只要肯讲,就一定肯做;如果不肯做,她绝对不会讲。心里慢慢痒起来,但想想老潘,又觉得下不了手。说实话,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不管当年还是现在。不过快二十年了,只有我占他便宜,他从没亏待过我。老潘在钱上很大方,大一时我父亲去世,家里实在太穷了,他们几个凑了几百块钱,又帮我申请助学金,好容易才读完大学。毕业后我工资低,家里也没有支援,经常弹尽粮绝,别人都不伸手,只有他,要几百给几百,自己没有就找别人借,从来不让我落空,也从来不会逼债。具体账目记不清了,可能到现在我还欠他二百元。
老潘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这辈子心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只是不说,可能也不会说,他只会埋着头做,钉窗户、藏菜刀,还给顾菲洗袜子。我相信他早就原谅她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一直不说话。在顾菲看来是折磨,在老潘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他不是狠毒的人,真要恨她,骂一顿离了也就算了,何必搞得自己那么难受?
他们俩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时我们已经毕业了,顾菲刚上大一,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正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老潘对女性向来不屑一顾,这次火烧得极旺,一路都在憨笑,又倒水又剥橘子,还教她怎么当学生干部,看这么一条大汉温柔起来,真是恐怖,我参加过群殴活动,怕他收拾我,装得格外贴心,悄悄问他:“动心了?”他嘿嘿地笑:“就是动心,怎么了?”顾菲家里不富裕,后几年读书全是花他的工资,一遇长假就去北京看她,这人又细心,从衣服买到鞋袜,从钢笔买到卫生巾,还帮她写论文。顾菲爱吃“酱园子”,每次他都背一大筐。一大筐十二斤,从1991年直背到1994年,最后连顾菲她爸都感动了,说你孩子也太实诚了,光酱菜你背了多少啊。
这女人出落得越发诱人,我心里痒痒的,苦于找不到过渡的办法,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离婚,我听到一些传言,不知道……”她十分爽快:“都是真的,四个!我不光是报复潘志明这王八蛋,我也想让那个……那个王八蛋知道,哪个畜生都能干我!”然后抬起头,表情恶毒,眼神犀利:“你也能,想吗?”
这招太厉害了,一步将死:想了就是畜生。我躲着她的目光,嘴里含糊应答:“开玩笑,我跟老潘,对吧?要不把小元叫进来,咱们谈案子吧。”
回家后天已经黑了,肖丽煲了一锅排骨玉米汤,又热又香,下肚实在舒服。一碗还没喝完,王秃子的电话已经来了:“查清楚了,在家!”
我心中狂喜,说太好了,你的人什么时候到?他粗声大气地:“坐我的车走了,就到!你别挂电话,咱们现场指挥!”我大笑,又喝了一口汤。话筒里声音嘈杂,有麻将声、吆喝声,还有王秃子嘶嘶的抽烟声,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告诉我:“先上去一个,按门铃!”
我说:“好!我马上订地方,咱们办完事大醉一场!”王秃子愤然:“啥意思?看不起流氓?流氓也有操守!不受贿!黑社会也反腐倡廉,少来那一套!”我哈哈大笑,心想陈杰小王八蛋,你身边不是有高人吗,今天找个两米五的来救你吧。这时肖丽又盛了一碗,笑嘻嘻地问我:“好喝吧?来,再喝一碗。”我笑笑,刚要伸手,突然心里咯噔一响,一个细节电光石火般涌上心头。我激灵灵一抖,全身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捂着手机问她:“我跟邱大嘴闹别扭,你跟陈杰说过没有?”
她歪过头聚精会神地想,我急了:“快说!”
她小声嗫嚅:“好像……说过,我也记不清……”
我一瞪眼:“别他妈好像!到底说没说?!”
她满脸通红:“说了。”
我一挥手,那碗当啷落地,一碗热汤全洒在她脚背上,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肖丽扶着腿瘫了下去。我顾不上理她,连声催促王秃子:“撤回来,全撤回来!坏了!”
十六
我开车一定要有音乐,或者是教堂的圣歌,或者是古朴的民乐,这样的音乐让我心中无比安宁。我经常一个人开出市区,在无人的夜路上随心而行,风起耳边,星落眼前,心中有寂静的幸福。直到夜深露冷,我才缓缓回头,这时城市里灯火明灭,万家歌哭,我渐行渐深,总感觉自己离开了很多年,现在重临人间,已是隔世。
万丈红尘,即是我的七尺之棺。这一生我颠倒其中,恩仇不远,爱恨在心,随时可以结账,却永远不能离开。
上次带潘志明去首阳寺,见了传说中的“北大诗僧”。这人也是同行,北大法律系毕业,分在南方一家高院。法院系统历来党争激烈,中政派和西政派⑴互不买账,他们院西政当家,一把手、二把手、各庭庭长几乎全是西政的人。他不是嫡系,脑袋也不开窍,没有投靠的表示,领导自然不待见,干了多年还是书记员。北大学生练的都是内家功夫,底子扎实,动手不行,出点错就被领导拿着当反面典型。这人特别脆弱,想不通就要自杀。宿舍楼下是一家派出所,他一直犹豫,最后扑通一声跳了下去,二层楼,只能摔疼屁股,拍拍土往外走,看门的大为诧异:深更半夜的,也没见他进去,这人哪儿冒出来的?他回到宿舍还是想不通,再跳,这次没那么走运,脚崴了,坐地上不停叫唤,被看门的一把抓住,非要问个清楚。这下事情闹开了,他也没脸再待下去,辞了职,不知怎么混进了佛学院,挂单在首阳寺,终日吃斋念咒,没事就写点顺口溜自娱,有几首还谱了曲,自弹自唱,在佛学界、文学界和音乐界号称三栖。这和尚又矮又丑,整一万次容也混不进娱乐圈,发不了单张大碟,只能在坊间偷偷传唱:
曾经人间横行
铁马嘶吴钩冷,千山踏平
也曾关河潦倒
平生恨家国愁,有泪如倾
一杯酒饮了浮名
一声啸沧海潮生……
姚天成眉开眼笑:“好听,比老丁唱得都好听!”我把车拐进凯悦酒店,看见冯佳和一个洋鬼子牵手下楼。这鬼子叫罗伯特,中亚人,不知道哪个斯坦的,在中国学了几年中文,人称“洋笑星”,经常到电视台做节目。我不怀好意地挤挤眼,冯佳脸一下红了,不敢看我,低着头走了出去。我心想这姑娘路子够野的,中国男人全部坑杀,现在又开始夹击列强,委实是爱国青年。改革开放几十年,中国女人真长见识了,个个崇洋,人人媚外,红尘珠玉三千,伊们只取四般狠物:东洋电视西洋歌,美国鸡巴欧洲车。真让东亚病夫们绝望。不过狠物虽补,毒性也大,看冯佳现在憔悴的,眼圈乌黑,皮肤枯黄,脸上的皮都耷拉下来,一副残花败柳的样子,宛如白菜被猪啃,又似茄子遭秋霜。
提着电脑上十八楼,高洪明早就等着了,这人是通发集团排名第三的副总,一直被老丁压着,苦苦寻找拱倒翻身的机会。把碟片塞进去放了一遍,高洪明两眼溜圆,啧啧赞叹:“厉害,噢,这招厉害!……啊?这样也行?”一会儿老丁爆发了,喘着气走开,屏幕上只剩刘亚男一动不动地趴着。高洪明大为失望:“就这些?老丁太差劲了吧?”我和姚天成相视而笑,说急什么,马上就擦神油,还唱戏呢。姚天成学着老丁擦油的样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三个人哈哈大笑,我问老高有什么打算,他说这还不简单?马上召集班子开会,会上把这碟一放,他还不下台?我笑笑,想这家伙是个草包,比老丁差远了,以后不必在意他。老丁虽说好色贪赌,紧要处可从不含糊。事情很明显:狂风未起先袖手,引而不发是高人。炸弹不爆才最危险,爆了炸死一个,不爆吓死一窝。这东西一旦摆到桌面上,老丁肯定豁出去了,他上边又有人,哭诉一番,就说自己被陷害了,表表决心送送礼,反正政治上没站错队,不过一点作风问题,吹阵风就过去了,谁的兵谁不保?再甩个几十万给刘亚男,她也不能张扬,到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照样当他的总裁。我们可就麻烦了,按《治安管理法》,光偷拍就得拘留五到十天,这还是小事,关键以后怎么办?
我光抽烟不说话,老高也意识到了:“你是专家,说说你的意见。”我说这要看你跟老丁的交情,你要想把他送进去,很简单:马上找人报案,公安局就是咱们自己家开的,直接把人抓了,给那姑娘录个口供,再联系几个记者,舆论造起来,铁案如山,谁都保不了他,强奸罪,至少三年!不过办他容易,你上位就难了,这位子谁都盯着,未必轮得到你吧?老高点点头,说那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我点上一支烟:“你刚才的办法不是不行,急了点。这事得一步步来,先写个报案材料,把性质后果写明白,再编个假口供,摁个假手印,把这张碟一起拿上,给他看看。”他说这个得你写,我们不行。我说写没问题,但不能署咱们三个的名,这可是证据,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麻烦。我看看姚天成:“就你手下那个小方吧,明天把他派出去,在外面待一个月,回来后找个机会开了,肯定不会泄露。”他们俩都点头。我吸了一口烟:“老丁看完这东西,得合计合计吧?小方是法务部的,归老姚管,老姚是高总的人,他还不明白?自己就会找上门,上门谈什么?不用你说他就得让位!就算他不识相,老姚你出来唱黑脸——这事不能让高总开口,万一狗急跳墙,得有个救场的——逼他退位,让他推荐高总接班,话要说得狠,就说这东西抄送多份:公安局、检察院、纪委、市政府,四面透风,一滴不漏,也别说强奸判三年,他是个法盲,就说十年!高总你想想,换了你是老丁,你怎么办?找上边申诉?敢吗?上边还不知道呢!万一你去了,领导说:啊,这还了得,这种事你都做得出!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老高明白了,连连点头:“厉害厉害,到底是专家!”我谦虚:“为客户服务嘛,律师本分,以后还请高总裁多多关照。”他一拍胸脯:“没问题!再过十年,通发的顾问还是你!”我心想这他妈算什么关照,给他续了杯茶:“说实话,丁总对我真不错,前两天还说要把那笔四千万的纠纷交给我,百分之三十的风险。现在我帮你办这事,唉,真是……不过为了朋友……”
姚天成不笑了,他了解情况:“那案子……那案子就算风险,百分之三十也太高了吧?”高洪明面有难色,在油乎乎的大脑袋上挠了半天:“要不还让老丁签字?把柄在我们手里,他……”我光笑不说话,心想老丁可没这么傻,一千多万的国有资产,比强奸严重多了。这时碟片又放到擦油处,老丁一身肥肉抖抖,两只手在腰下紧忙活,色眯眯地哼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要不干我不对,只干一次也不对……”全是一个调子。三个人又是一阵大笑。我关了电脑,说您现在是高副总,马上就是高总裁。老姚现在是姚主任,马上就是姚副总。通发几十亿的资产都在你们手里,我不过赚点小钱,还望二位多多关照——如果你们没意见,这两天就把代理合同签了吧。
他们俩对视一眼,姚天成缓缓地点了点头,老高终于下了决心:“那就说定了,你把报案材料写好,明天给我送过来!”升了官果然不同,全是命令语气。我心中暗笑,一躬到地:“谢谢高总裁!谢谢姚副总裁!放心,老魏从不误事!”
开车逛了一圈,头顶艳阳高照,我却突然觉得冷,五脏六腑空空的,有点害怕,有点心酸,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厌倦。无力地靠在座椅上,感觉生平种种恍如一场大梦。潘志明来了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再带他见见海亮,我不耐烦,随口撒谎,说海亮到政协开会去了,改天吧。他无声无息地挂了。我把车停在花市门口,里面姹紫嫣红开遍,看着繁华热闹,心底却倍加惆怅。有一盆白菊花开得极好,价格也便宜,我掏钱买下,拿到手才想起:送给谁呢?给肖丽?呸,我宁可拿去喂狗。给赵娜娜?也没意思,定价一次八百,够买几十盆了,没必要乱涨价,助长不正之风。给冯佳?还是省省吧,人家都外贸了,对土产肯定没兴趣。想得意兴阑珊,捧着花走出来,心如百鬼齐抓,恨不能把这满街活物杀个干净。靠在车上抽了一支烟,刚要走,扭头看见了孙刚。
跟陈慧离婚后,我不止一次想收拾他,一直找不到机会。这王八蛋给我戴绿帽子,吃了我那么多辣子鸡,居然还有脸跟我打招呼:“哎呀,大律师,这么有空?”我装得格外体贴,搂着肩膀聊了半天。这王八蛋现在开了个演艺公司,招了一帮帅哥靓女,练两天形体,学几个步伐,天天到酒吧走穴卖艺。我问生意如何,他连连摇头:“唉,难做!不好管,动不动就撂挑子,说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说签劳动合同啊,没合同就没权利,你怎么管?他一摊手:“别提了,就是合同签出事了,现在人家把我告了,说我不给他买保险,我自己都他妈没保险!”我脑筋转了转:“劳动纠纷?好办!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先说好,我自己可不接这种小案子。”他喜出望外:“太好了!大律师劳驾不起,小律师也是一样。不过这律师费……我现在……”我拍拍他肩膀:“老朋友了,放心!”
开车回到所里,周卫东十分礼貌,倒了茶,双手递过一个信封:“刘亚男来过了,这是她还您的,我替您打了收条。”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百块的,有五十块的,还有很多十块、二十块的,钱里夹着一张小纸条:
先还七千,余款一周内还清。
刘亚男????????
我心里突然难受了一下,想这钱凑得不容易,她该不会去卖血吧?
那录像时长四十八分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内容。快结尾时药效到了,刘亚男双眼蒙眬,手脚无力地挣扎:“不要……不要……你……是谁?”老丁也坏,觍着肚子加快了进度,嘴上还骗人家:“我是你爸爸!”她喃喃自语:“爸爸……爸爸……怎么会这样……”老丁摸摸她的脸:“乖女儿,躺好,爸爸疼你。”她蜷手缩脚,像个小婴儿一样慢慢往后挪:“爸爸……不要,爸爸……”我有点看不下去,把后面的全剪了。听姚天成讲,她全醒时老丁早走了,房里狼藉一片,她肯定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床上坐了很久,她慢慢地穿衣服,先是内衣,接着是裙子和外套,挂钩扣好,拉链拉上,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没发出声音。她低头穿鞋,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脚面上。她哭着洗脸,哭着梳头,一直无声地哭,至少哭了一个钟头,最后打电话问她男朋友:“家明,你……你还爱不爱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确实太坏了,但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凡事皆有代价,人生不过是一场屠杀,要么为刀俎,要么为鱼肉。她如果不想要那一千二百万,就不会成为我的炮灰。为了那一千二百万,她必须做老丁的乖女儿。
把孙刚的事交代给周卫东,他问费用怎么收,我笑眯眯地:“一分不收!一定要办好!办不好,我废了你小子!”
⑴中政指北京的中国政法大学,西政指重庆的西南政法大学。
十七
我小时候,鸡还是家禽,只会下蛋,不会卖淫。蔬菜和粮食都没有毒,架上的黄瓜、地里的萝卜,擦擦泥就能吃,爽脆清甜。世界山青水绿,遍地都是野菜,半个小时能挖一大筐,无公害,有营养,人都不吃,全剁了喂猪。那时我父亲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一个人带三个年级,这边教语文,那边教算术,天天一身粉笔灰,回家后喝杯酒,叹两声,关上门就拿我妈出气。他是村里的文明人,打老婆也讲究风度:不动拳头,不打脸,只在身上狠扭狠掐。我妈不识字,但知道三从四德,全力配合,从来不哭不叫,任他扭,任他掐,咬牙忍着,常常一身乌青,打完了照样扫地做饭、缝衣喂猪。那时候我基本都站在窗外,里面响一声我就哆嗦一下,但七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呢?还不敢大声哭,我缩成一团,一心只想钻到墙里去。
我父亲一生积极,领袖说上山下乡,他就上山下乡;领袖说扎根农村,他就娶了我妈。别人偷奸耍滑,他下力真干,挖梯田,送大粪,一颗红心两腿烂疮。别人都回城,他不回,说人家思想落后。后来想回也回不去了。1974年是他最后的机会,革委会给了一张表,他偷偷填了,回家收拾了一点东西,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跑了。我外公当时还活着,把全家召齐,连夜赶了三十里山路,在县城汽车站堵住了他,派两个舅舅上去打了一顿,然后押回公社。那是我对这世界最早的记忆:我的父亲五花大绑,一头是血,街两边站满了没心没肺的杂种,都指着他冷冷地笑。我伸手拉他,我的父亲两眼血红,一脚把我踢倒:“小畜生,滚!”
那年我五岁,还是个孩子。我父亲二十六岁,放在今天,也还是个孩子。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们父子没有。
我高中时他在镇上开了个裁缝铺,几乎从不回家,天天戴个老花镜踩缝纫机,嘴里长吁短叹,才四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1986年除夕之夜,他喝了整整一斤散装白酒,又要打我妈,那时我已经挺高了,冲过去一脚把他踢倒。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我的父亲瘫坐在泥水里,头发花白,满脸流泪,对我妈说:“我这辈子,就是让你毁了,就是让你毁了!”
他死时我不在。回家后到他坟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没哭,感觉就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听说我妈倒是哭得厉害,死死抱着他,几个人都拉不开。她不识字,不会说什么动人的言词,从头到尾都是一句话:“你啊你啊,你吃了多少苦啊,吃了多少苦啊……”
我们这代人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便心怀恶意。我现在事业有成,身家百万,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生。
那盆菊花无处可放,只有拿回家。肖丽高兴极了,也顾不上脚疼,瘸着腿修枝浇水,还给我倒茶按摩,样子殷勤无比。她现在找了份工作,刚上班,特别巴结,烫伤了也不肯请假。早上出门时遮遮掩掩地问我:“你说我坐356还是坐431?”356路是公交快车,车站很远,要走十几分钟;431路便宜一块钱,车站也近,但慢得多。这意思是让我送她,我假装没听出来,建议她坐出租车。她尴尬地笑笑,说出租车太贵,还是坐大巴算了。说完一瘸一拐地走向车站,边走还对我挥手。
这个月我只给过她三千块,还是流产后去医院看病的钱。夏天空调常开,光电费就花了五百多,物业管理费是死的,一月四百三十二;她出走后我请了两个钟点工,每周上门三次,每次四十,一个月就要五百;我的衣服全要干洗,至少得两百多,七七八八加起来,估计她手里没剩多少。以前我会在抽屉里放几万块现金,随便取用,现在这钱也收了。这人真能忍,一直不跟我开口,天天吃速冻饺子方便面,我又不是观音菩萨生的,没理由主动伸手,乐得瞧热闹。不过偶尔也会心疼一下,带她吃顿好的,辣子鸡酸菜鱼,吃完了就后悔不迭。
周末要赴胡操性的家宴,到银行提了二十万现金,家里睡着个汉奸,也不敢往回拿,琢磨半天,还是锁在办公室里。刚收拾好,顾菲怒冲冲地走了进来:“你告诉那个王八蛋,那个王八蛋又来……欺负我!”这话没头没脑的,我打趣她:“这么多王八蛋?都是谁啊?”她脸红了红,说你告诉潘志明,他们院……就是陆中原那个王八蛋!又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愣了一下:“你自己告诉老潘不好吗?我一个外人……”她打断我:“他不跟我说话!我……我不见他!”我笑起来:“那还告诉他干什么?你们离都离了,告诉他又能怎么样?”顾菲低下头,脸慢慢白了,眼里泪光泫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自己说的,一辈子都会保护我!”
陆中原现在是大红人,圈里都叫他“陆老板”,据说马上要调到中院当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前两天跟胡操性聊天,我问他:“都说陆老板一介不取,到底真的还是假的?”胡操性嗤地一笑:“一介不取?是一柱擎天吧?有个顺口溜你听过没有?摸摸奶,好事来;腿分分,有奖金;累死累活都白忙,裤子一脱当庭长。说的就是他!谁不知道陆老板喜欢成熟少妇?他们院刑庭的那个姓纪的庭长,怎么提的?告诉你吧,这才叫奇闻呢:陆老板在里面干他老婆,他还在外面炖土鸡!炖土鸡干什么?——说陆老板辛苦了,给他补补身体!他妈的,有那么辛苦吗?还一介不取?哼,就你信他的鬼话!你数数看,河口法院这么多女法官、女职工,只要结过婚的,哪个脱得了他手?”我目瞪口呆,胡操性嗞儿嗞儿地喝茶:“那个反腐展览你没看吧?”我说没有,他点点头:“我看了,二百七十万的东西在那儿摆着。不过我就纳闷,这数字是怎么搞出来的?一套纪念币作价十八万,他妈的那东西我也有啊,定价才九千八!还有,千万以下的案子都在基层院,就算二百七十万是真的,他一个院长,十五六年只收了这么点,你信吗?一个庭长都不止吧?”我恍然大悟,心里无端地失落起来。胡操性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陆老板只会做秀,算不上高人,看看人家孟公大,嘿,大师级的!”孟公大是中院的一把手,为人极其低调,我在司法界混了十几年,只见过一次。这人先在公安局,处长、副局,然后市局调中院,盘踞七八年,又征地又盖楼,连书记员都住上了一百平方米,上下感恩戴德。2002年纪委血洗中院,大批干部落马,只有他屹立不倒,反而显得更清廉,据说也是从不收钱,工作三十年,存款只有十几万,每一分都清清白白。
我摇摇头:“孟公大也要钱?”胡操性诡秘一笑:“不!人家孟院长多高啊,钱这么庸俗的东西,哪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一分不要!不过,嘿嘿,要古董!”
果然是大师级的。胡操性品着茶,不说自己,光讲别人:“秦立夫是你师父,对吧?2001年他送了一对瓷瓶,北宋的,拍卖价一百九十三万。孟院长问他:假的吧?真的我可不收。秦立夫多聪明啊,马上承认:假的,一个十五,俩三十。孟院长说按道理假的我也不该收,不过这瓶儿还有点实用价值,插插花什么的,啊,这样吧,算我买你的,三十块你拿着!秦立夫也不推辞,一百九十三万卖了三十块,还得感恩戴德地给他打收条。”
我瞠目结舌,胡操性娓娓道来:“那叫收藏家,知道不?林则徐的长轴、汪精卫的斗方、文征明的山水、徐文长的花草,这些——不算什么!有一尊秦朝的鼎,就这么大,”他两手比画了一下,“就摆在书房门口,满身铜绿,说是他小舅子自己拿生铁焊的,操他妈!他小舅子是秦始皇啊?值多少钱?这个数,”他伸出食拇二指,“八百万!最少!”
陆中原和孟公大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执法者。从我的眼中望出去,这城市就像一条漆黑之河,所有的鱼都埋在腥臭的泥里,执法者手执钓竿,坐在岸上叫道:要喘气吗?露出头来,咬着那钩!
跟顾菲聊了一会儿。陆中原号称一介不取,为人倒很恋旧,一直对顾菲不能忘情,经常发个短信什么的,有时挺正经,有时就很放肆,她离婚之后干脆摊牌,说反正你也离了,就跟着我吧,要住多大的房子,要开什么样的车,只要你开口!顾菲从来不回,陆老板以为那是默许,说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感情,否则你怎么那么护着我?放心,解决潘志明易如反掌,马上把他调到后勤去!顾菲这才急了,打电话过去骂了一通,陆中原嘿嘿冷笑:“看来我想错了,咹?放心,我不逼你,不过潘志明可在我手里捏着,那两根肋骨我还没跟他算呢,你自己想想!”
这事不好办,更重要的是没有钱收,不过念在同学一场,我还是带老潘去了首阳寺,路上把顾菲的话讲了,顺便劝他:“离都离了,别操那个心了,再说她对你也不怎么样。”他什么也没说,拳头攥得紧紧的,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我出了个馊主意:“陆老板也太狂了,要不找两个人吓吓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心想他一个堂堂人民法院的院长,别说小地痞,就是黑手党也未必敢动他。老潘摇摇头:“别说了,我……我不违法。”我叹了口气,从后门拐进首阳寺,车还没停好,海亮晃着秃头踱来,说来得正好,万城商厦今天开业,请我去开光,就坐你的车吧。其实他们庙给他配了一辆专车,桑塔纳时超98版,他嫌档次太低,几乎从来不坐,号称是给庙里省油。我问他:“万城给你多少钱?”他摇摇头:“不多,八千块,这钱回来要上缴的。”我撇撇嘴,心想老秃驴骗鬼呢,肯定存银行了,缴个屁缴。他的钱包我见过,里面插满了信用卡:Visa、Mastercard、运通、大来,都不是普通卡,还有一张中国银行五千美金起存的国内卡,刷遍神州,通行港澳,比我的都高级。这和尚走的是上层路线,做演讲、出国访问,月月拜见省市领导,此事玄而又玄,有诗为证:看相排运算八字,摸骨推油打飞机。端的是佛有僧宝,法相庄严。领导也器重他,左一个理事,右一个顾问,好像佛协和民宗委是他自己开的。
掉头回市区,老潘坐到了后座,跟海亮低声请教。我听而不闻,跟着CD里北大诗僧的调子哼哼:
千年帝王师,一枕黄粱梦,
水湄有佳人,等我已三生。
谁见那春与秋凋尽了世间花,
任凭这功和罪冷落了枕边情……
只听海亮冷冷地来了一句:“同流而不合污,这需要智慧,何况你本来就不是清白人!”老潘一愣:“我怎么就不是……”海亮戟指怒目:“你穿着法院的制服,住着法院的房子,吃着法院的饭,你就是法院!法院的肮脏就是你的肮脏!”我心中冷笑,心想那都是正常的工作报酬,怎么就不清白了?这是他们禅宗秃驴的惯用伎俩:哄得过就哄,哄不过当头一棒,先敲迷糊了再说,省得你东问西问,人家高僧忙着赚钱,哪有工夫理你?老潘沉默起来,转眼到了蟾宫路,前面车如长龙,一排交警肃立在侧,谁都不让过。我跟其中一个打招呼,他看看我,一下认出来了,说有大干部下来视察,等等吧。接着问我:“那卖菜的老头没再找你吧?”我说他哪敢啊,那次多亏你了。他笑笑,这时老潘的手机响了起来,我听得清清楚楚,正是任红军:“志明,好消息!我的事马上就成了,那什么,你再给我两万,最多三天,我还你十万!”我连连摆手,让他千万别借,老潘没理我,皱着眉问任红军:“你要钱干什么?要是生活费,我有;要拿去登广告,你找别人吧。”任红军连连声明:“生活费,生活费!”我苦笑一声,看他挂了电话,说就你心好,愿意填他那个无底洞。他搓搓手:“唉,同学一场!”
毕业前群殴潘志明,任红军出手最狠,老潘蒙在被子底下连连怒吼,几次差点拱起来,都被他死死压住,也没出声,一拳拳往脑袋上狠打。出来后咬牙切齿地骂:“操他妈的,过瘾!”其实他们俩没什么过节,他大一时暗恋我们班的唐敏,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敏给老潘写了情书。我当时就想:这人也太毒了,为这么点事整整恨了四年。那天我本来没想动手,后来看他们打得有趣,一群人又催我表态,忍不住上去凑了两拳。没办法,当时的潘志明太优秀了,我承认一生不如,但至少可以暗地里下手。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但谁也别想骑在我头上屙屎。
把他们俩送到,我开车回所里找邱大嘴。这两天我们特别亲热,这种事拼的是耐心和毅力,谁先开口谁就是傻逼。我请喝茶、请吃饭,还让他把那块江诗丹顿转交给中院的李恩正。邱大嘴也真能装,东拉西扯,讲天文、侃地理,就是不提那事。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直接问他认不认识陈杰,邱大嘴淡淡地:“知道,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没见过面。”
这就好办了。我一躬到地:“邱哥,兄弟以前做错了,现在跟你道歉。要是你还惦记那十五万,我现在就还你。”
邱大嘴两眼瞪得溜圆:“你没吃错药吧?我要是记仇,会帮你圆李恩正的场?”
“你是高人,我服了。求你放兄弟一马,别跟陈杰那小王八蛋一起搞我了。”
他大怒:“操!我他妈什么时候搞过你?我要搞你,你他妈八百年前就死了!”
我还在笑:“那天晚上不是你邱哥主持的?我派了四个人,只跑了一个,那小王八蛋怎么反应那么快?一按门铃警察就到了。携带凶器,私闯民宅,多准确的定性啊,这得是刑案老手吧?还有,是谁跟公安局那么熟啊?说调人就调人,六辆车,三十多个警察!”
他拍案而起:“没错,陈杰是找过我,老子没理这茬儿!老子当过兵的人,不像你这杂种!滚你妈的蛋!你得罪过谁我哪知道?少他妈诬赖好人!”
十八
中国人对性一向害羞,只肯在炕头上埋头狠干,绝不会跑大街上显摆。几十年来,法律严禁勃起,“组织上”无处不在,对人民的裤裆严防死守,只鼓励憋着,绝不提倡投入生产。大街上跟姑娘搭话就算耍流氓,未婚同居是违法行为,跳黑灯舞、看毛片统统抓去坐牢,严重的还要砍头。现在毛片遍地,黑灯舞成了小儿科,淫乱年代人人忙着补肾,可怜先驱们还在号里苦苦撅着。1983年有个剽悍姑娘,作风十分豪放,在十七个月里先后睡了十二个男人,获利四十余元,另有大米三十八斤、电子表两块、蚊帐一顶,这事在今天不算什么,最多听了流流口水。可那是1983年,著名的严打之年,拿个笤帚疙瘩都能当成新型核武,最后以流氓罪提起公诉,结结实实地判了六年。现在科技发达,事事都能上网,有个小伙子搞了个黄色网站,传播淫秽图像、交流嫖娼信息,流毒无穷,获利巨万,最后判了个无期。这案子从程序上无可挑剔,可我总是想:万一哪天黄色网站合法了,这小伙子肯定还没出狱,当他啃着窝窝头听见这消息,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贺运发诉杨红艳案的判决下来了,败诉。老兔子大为失望,对我痛下针砭,说我吹牛,说我办事不力,还说我骗他。这年头是债务人就不能得罪,我忍气吞声地解释:“她干爹打过招呼了,我有什么办法?”这事是真的,杨红艳跟市里某位头头关系暧昧,经常同出同入,互称干爹干女,这个“干”应该读第四声,跟“大干人民公社”的“干”同解。端的是天理无存,人伦灭绝,只恨雷公瞄不准。老兔子妄图跑单,说手头紧,没钱,律师费下个月再说。我勃然大怒:“任红军那个破皮包公司你都能投八百多万,什么他妈手紧?”他目瞪口呆:“什么皮、皮……皮包?”我横他一眼:“痛快掏钱!说不定我还帮你想点办法,否则,你他妈等着吧!”
我和任红军交往二十年,一直面和心不和。这人上学时外号“小把戏”,做事鬼鬼祟祟的,经常跑老师面前打小报告,极尽造谣诽谤之能事,搞得人人不齿。我们大二那年遇上了中国当代史的一件大事,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扎着白布条满街奔走。他一开始也跟着掺和,写标语,喊口号,还妄图混进反动组织,该组织审查了半天,轻蔑地告诉他:“小把戏,你跟我们不是一伙的,还是入党去吧。”小把戏大受打击,冷静地思考了几天,忽然投向了系党总支的怀抱。天天给别人记账,某人说了什么,某人写了什么,全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最后犯了众怒,几十条大汉追着揍他。如果不是潘志明拦着,恐怕早就追认为党员了。
前些天他来找我,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一份验资报告,问我能不能帮他弄一份,诈称自有资产一点七五亿。这事我干不了,虚报注册资本,抓住至少判三年。我说你找会计师事务所吧,一点七五亿,花个两三万就能搞定。他一脸贼相:“又不是真的验资,伪造……伪造就行。”我冷笑:“这玩意儿你都敢伪造?要盖公章的!一个电话就能查清楚,你造了管什么用?分分钟把你送到看守所去!”他大咧咧地:“公章?我他妈用萝卜刻一个!电话?我他妈留自己的号码!查个屁查!”接着又问我跟单信用证是什么格式,指名要中国银行的。我说这东西我也没见过,你随便找家银行问问不就知道了?他悻悻告退,过了几天,几家报纸同时登出了大幅的“信鼎”广告。我估计是搞到钱了,打电话问他,这厮遮遮掩掩的:“唉,都是花架子!埋根橛子等兔子,兔子还没来呢!”我信以为真,第二天去河口法院办事,顺便去档案室转了转,看见老潘正在埋头整理案卷,外衣也脱了,只穿一件白背心,满身满脸的汗。我说你也真是的,审判都不让干了,你看看报喝喝茶,月月领一份闲工资,何苦费那个心?他搓搓手:“闲着也是闲着,你看这案卷乱的。”顺便聊起了任红军,老潘警告我:“最好离他远点,这家伙说不定哪天就进去了。”我问他什么意思,老潘挠挠头:“他昨天去我家了,要给我六十万,我没收。”我立刻明白了。
当律师这么多年,我一直恪守一个原则:凡事不讲人情,只谈得失。人间自私为大德,只要有利可图,哪管他洪水滔天、妻离子散。反正任红军无意于我,那还不如帮老贺一把,搂草打兔子,说不定还能捞点什么。老贺正嘬着牙花子一遍遍拨打任红军的手机,我嘿嘿冷笑:“打不通吧?告诉你,早就躲起来了!”他汗出如浆:“知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光笑不说话,都是场面上混的,他也明白:“我现在就把律师费付你,带我去找他!”我装出为难的样子:“我们同学一场,二十年的交情,怎么能……”他火了:“你他妈……你他妈……你们合伙诈骗,我现在就去公安局告你!”我暗暗好笑,想这厮一碰就跳,也是个没见识的,看我略施小计把他拿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急什么,我要是诈骗,还会跟你通风报信?他翻翻白眼:“那怎么办?”我说任红军的事先放下,跟你说点别的:杨红艳的案子我去中院问过了,只要你能证明一百八十万确实是付给她的,而且你和她没有任何其他经济往来,上诉肯定有希望。他不接这茬儿,还是逼着我去找任红军。我干脆不理他了,拿着判决书装模作样地研究。这时周卫东敲敲门进来:“那个劳动仲裁搞定了,只要补交八百多块钱的保险,不用罚款。”我表扬他:“干得好!你下午去把钱交了,也别找孙刚报销,回来我给你。”他笑起来:“师父,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我说孙刚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替他背几百块,什么风格不风格?他一笑出门,老贺憋了半天,又爆发了:“带我去找任红军!”我不说话,指指桌上的判决书,他一拍桌子:“你不就是想再赚点律师费吗,要多少?十万?八万?给你!现在就带我去找那个骗子!”我笑眯眯地:“你想好了?那咱们上诉?”他怒不可遏:“上诉!上诉!”我拿出一张《授权委托书》:“把这个签了,回头我查到任红军的消息,马上通知你。”他愤然签了字,笔一摔拂袖而去,神情像逼急了的兔子,龇牙瞪眼,翻山跃涧,放出去就能与虎狼肉搏。
我得意至极,这钱实在太好赚了,笑眯眯地翻出一张名片,拨通上面的号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问我:“什么事?”
我说他要打二审。
对面的人火冒三丈:“你们有完没完?我已经……已经……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只是个代理人,当事人说要上诉,我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下,我说:“现在事情麻烦了,他嫌上次请的媒体力度太小,这次下了狠心,说要把全国媒体都请来,非把你搞臭搞垮不可,我念给你听。”我看着自己的手掌,“有《南方周末》、《北京青年报》、湖南卫视、新浪网……”
这是舆论为王的时代,十打干爹也比不上一份《南方周末》。杨红艳心虚了:“你……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帮我还是帮他?”
我笑了一声:“帮他就不给你打电话了。你也挺倒霉的,摊上这么个主儿,唉。”
“那我怎么办?”
我说有两个办法,“第一,给他点钱,也不用一百八十万,有个三五十万他就该满意了,我也好交代。”她大怒:“凭什么?!我都跟他……他自己愿意给我的!屙完屎往后坐,有这么干的吗?”
这就是主持人的修养,我心中暗笑。她问我:“第二个办法呢?”
“如果不肯给钱,那你别当主持人了,”我说,“到时媒体这么一炒,全国都看见你在他床上留下的DNA了,你还怎么干?”
她不说话了,我说你好好想想吧,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否则等法院传票吧。杨红艳扯着嗓子喊:“喂,喂,那你能不能……”我听而不闻,啪地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只是下了个饵,就看她咬不咬钩了。这年头遍地都是丑闻,前有赵老师、后有侯三爷,只要老二一硬,媒体一炒,个个名声扫地。杨红艳在电视上惯装清纯玉女,但DNA流了那么多,肯定更没脸见人。
这案子开庭前,副台长刘凯专门找我们俩谈话,说都是主持人,老魏你帮她维护一下形象吧。这话很好对付,找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杨红艳臊得满脸通红:“魏律师,那床单……就是贺运发那个什么证据,你能不能不提交?”我说恐怕不行,除非你能证明它是假的。杨红艳含恨而去,我欣赏着她那两条颠倒一方的玉腿,心想做生意总得有点成本,你又想搂钱又想保名,天下哪有这种美事?
把整个计划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感觉无懈可击,我美滋滋地喝了口茶,这时一条短信进来:“魏律师,我还可以吧?”号码很陌生,我问是哪位,对方很快回复:陈杰。我点点头,慢慢地输进去一行字:你很厉害,佩服佩服。他说不敢当,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跟他讲价:二十万行不行?把东西还我,马上付钱。他回了一个笑脸符号:对不起,不行。这小家伙学聪明了,怕我录音,只发短信,而且用词很谨慎,处处滴水不漏。我说那就三十万,再多没有了。他半天没回应,我正想加价,小王八蛋沉不住气了:至少一包三五烟!我咬牙冷笑,想这事用短信说不清楚,顺手拨过去:“那说定了,我们一起抽三五?”他嗯了一声,我恨恨地吐了一口气:“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你不能复制;第二,我付你现金。银行转账会留下记录,你也不想将来出事吧?”他不说话,我说你放心,不是跟你耍花样,我只想花钱买个平安,这事完了我们各走各路,你以后最好别让我看见!他犹犹豫豫地:“那怎么操作?”我心下大宽:“蟾宫路口的沃尔玛知道吧?繁华街区,谁也不敢在那里动你,要是还不放心,你多带人就是了。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各找一个电子储物柜,把东西放进去,在二楼洗化区碰头,我先把密码告诉你,你找人开柜验钱,然后再把你的密码给我。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保留复制,我他妈一定豁出去了,到时小心你全家的性命!”小王八蛋挺硬挣:“不用那么狠,魏律师,我这人说到做到,再说三五烟也不是值一两块,够我抽几年的了,没那个必要。”我说这样最好,大家都平安。他忽然动了感情:“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你让我少奋斗了十年,真的。如果将来有什么成就,我还你一包中华。”我气愤愤地:“少说没用的!什么中华不中华,你他妈离我远点!还有,以后不许再来骚扰肖丽!”他一言不发把电话挂了。
我把手捏得咯咯作响,这时他又打过来:“还有件事:你要保证不动我家人!”我哼了一声:“只要他们不来惹我!”他阴恻恻地:“就这么一句话?我可以相信你吗,魏律师?”这小王八蛋挺机灵,不过我早就算到了:“那叫雇凶杀人!知道吗?死刑!我堂堂一个律师,会连这个都不懂?上次派人去你家,是想拿回那东西,现在老子认栽了,既然拿不回来,花钱买回来!不就他妈三十五万吗?告诉你,老子赔得起!我会为了一包三五烟跟你拼命?我的命就那么贱?滚蛋吧你!”
这话够恶,不由得他不信。我挂上电话,在心里发了会儿狠,这时邱大嘴踢踢踏踏地走过。我对他招招手,从保险箱里取出那二十万,一摞摞全摊在桌上,然后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意思是“你厉害,我服了”,他的脸一下黑了,龇着牙瞪我一眼,把门摔得山响,我心想去你妈的,这时候还敢跟老子装模作样,你给我等着!
“麻将事件”之前,我和邱大嘴关系相当密切,平时称兄道弟,没事就在一起鬼混。这厮是刑案老手,我几个案子都是找他帮忙。王小山奸淫幼女案开庭前,他给我分析了半天,出主意、拉关系,大获成功。后来我介绍他们认识,一起吃饭喝酒找小姐,很快成了熟人。王秃子手下有些什么人,能办什么事,邱大嘴一清二楚。那天我跟王秃打电话要人,正好他从旁边走过,斜着眼听了半天,表情十分奇怪。我当时就有点怀疑,再加上这厮平时的为人,事发时的种种迹象,我断定就是他在背后搞鬼。这事不急,日子长着呢,他有老有小,我可是光棍一条,先把陈杰办了,慢慢再收拾他。
把车开到隆福大厦,几个家伙跟我打招呼,我一一回应,坐电梯直上八楼。王秃子正在办公室里摆弄毛笔,一副“肚里有料”的模样,腮鼓着,嘴撅着,老脸乌紫赤红,不知被诗憋的,还是被屎憋的。这家伙一向粗鄙无文,这两年钱赚多了,所谓得志行善、发财立品,也开始学人读书,在某个野鸡大学混了张文凭,没事就装文化人,平时穿唐装、写大字,交往的全是高人雅士,还号称要当作家。不过人各有类,任他拈酸捏醋,清蒸水煮,总归还是一个夯货。
他扶案作威严状:“联系上了?”我点点头:“明天下午三点,蟾宫路口的沃尔玛。”他看我一眼:“这次不会失手?”我说放心,万无一失。他双眉一立,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只要把人送到,杀——无赦!”
十九
刘文良跳槽了。这两年西浦区大搞城市建设,他是政府的法律顾问,所有征地拆迁的业务都归他管。这些案子标的不大,不过油水十分可观,刘文良干了两年,连蒙带骗地弄了三百多万,又买楼又买车,混得油光水滑。他有严重的狐臭,又爱冒充绅士,穿西装、剪鼻毛,一天喷一斤香水,连胳肢窝都像法国进口的,十里之内熏人立仆。律师是自由职业,个个都不服管,一有钱就想自立山头。这厮忙活了几个月,从别的所拉了两个土匪,开了个“美利合众律师事务所”,听着十分唬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小布什也入了伙,其实就是个夫妻档。老婆管账,小姨子管后勤,小舅子当司机兼保洁员,此三子合起来就是一处自然奇观,叫做“泰山日出”。走之前还拉我加盟,我前些年也搞过所,知道当老板是怎么回事,又费力又操心,最后还不落好,远不如当合伙人轻松,何况胡操性对我不错,因此婉言谢绝。刘文良笑眯眯地:“那就不勉强了,这地方庙小和尚大,水浅王八多,你自己多保重吧。”我明白他的意思,往邱大嘴的办公室瞥了一眼,说走着瞧吧,我老魏也不是省油的灯,最后谁吃亏还不一定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嘴唇动了两下,不过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跟胡主任聊起这事,老胡肝火大作,说刘文良不是东西,本来西浦的业务全是他的,忙不过来才分给刘文良,现在刘某翅膀一硬飞了,他损失巨大。我说你是大财主,这点小钱别惦记了。顺便提了刘文良对我们所的评价,他十分警惕:“这王八蛋说我什么了?”我赶紧解释:“没说你,说的是别人。”他慢慢端起茶杯,表情莫测高深:“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老魏,你可要看准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话,情绪无端地低落起来。肖丽还没回来,我煮了点速冻饺子,一边吃一边翻看她的日记,这事越来越像个游戏了,她拼命要感动我,而我拼命不让她感动,就看谁道行高。这人花枪耍得极好,先是肉煽,字字丰腴肥腻,咬一口嗞嗞冒油,三句话不离爱情,放个屁都能想到三生缘法,还断定我们上辈子就是熟人。我是刽子手,她就是死刑犯;她是小母牛,我就是饲养员,总之恩怨颇长。不过我对大牲口一向敬畏,杀了吃肉还行,摸母牛咪咪没什么兴趣。看我不为所动,此人又改走泪煽路线,篇篇哀叹命苦,说她爹是个虐待狂兼酒鬼,她妈是个受虐狂兼死鬼,她的亲戚都是势利眼兼小气鬼,她生活在冷酷人间,终日以泪洗面,毛没长全就见惯了浮世沧桑,堪称千古奇冤。泪煽之后继之以情煽,这里该我出场了,那个深情的我啊,知冷知热,温柔体贴,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她如此爱我,决定永远追随我的脚步,不离不弃,不死不忘,即使我把她甩了,依然初衷不改,为我守身如玉,一辈子夹紧双腿不让男人碰,宁可生锈结痂尿不出尿来活活憋死。
我老于世故,知道这些无非做戏,永远不可当真。三十七年颠倒浮沉,我早就练成了一颗生铁般的心,不为任何情感所动,对一切甜言蜜语都深自警惕。人世最毒是温柔,美丽的蘑菇总是致人死命,亲切的笑容往往暗藏刀锋,而生命的真谛就在于无情,红尘莫有不死,早死的却总是深情者。
我煮饺子的功夫不怎么样,全煮破了,皮和馅一塌糊涂,吃得大为反胃,干脆倒掉。想想好久没吃东北菜了,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大拉皮加冰镇啤酒,想得直咽唾沫。这时肖丽来了个电话,说同事约她泡吧,问我有没有意见:“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去了,回家陪你。”我说什么同事,都是年轻小伙子吧?她支吾了一下:“嗯……有男有女。”我气不打一处来:“去!都是年轻人,你泡我,我泡你,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多好玩啊,别陪我这老头子了。”她咯咯直笑:“耶,吃醋了!”我不理她,直接挂掉,顺手给赵娜娜发了条短信:“有空没?想不想赚钱?”她回得极快:“以后别提这事了,我们结束了。”我大为光火,这时电视正在重播昨天的本地新闻:“这里是《城市写真》,记者冯婉为您现场报道……”屏幕上的冯佳一袭长裙,身材玲珑浮凸,看着十分诱人,我心里一动,咽口唾沫起身下楼,开着车直奔蓝海小区。
三年前小二黑团伙被抓,我从中捞了一百多万,蓝海小区的房子就是那时买的。这两年跟陈慧搞得极僵,她慢慢地也品出味了,说我骗她,天天追着我要钱。我对付她最有办法,这女人色厉内荏,脑子又笨,一句话就能戗得跳起来,每次都是含恨而去,我则窃笑不已。不过现在不同了:四高丽天天在外面晃悠,她底气越来越壮,给了五万还不满意,口口声声要找两卡车兄弟铲平我全家,得想点办法才行。
停好车上楼,冯佳正在家里做面膜,头如鸡窝,一张白森森的死人脸,像刚从石灰窑里钻出来。我大倒胃口,说明天有人来看房,你换个地方住吧。她立刻瞪圆了眼:“不是说好给我住半年吗?”我摊摊手:“情况有变,对不起。”她气愤愤地:“你不讲信用!我都陪……”我嗤地一笑:“那也叫陪?曾晓明都被你骂哭了!”她无言以对,几下把脸洗了,横眉立目地瞪着我:“说吧,到底想怎么样?”我干笑不说话,冯佳也明白,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走进卧室,把衣服一件件甩到地上。我喝了口水,隐隐约约有点恶心,听见她在里面粗声大气地叫我:“姓魏的,来吧!”
这么办事真没意思,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我慢吞吞地走进去,鼓捣半天,总算有了状态。冯佳消极应对,不合作,不反抗,满脸西伯利亚的嘲讽。我意兴阑珊,欲罢不能,感觉像在强奸老虎。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肖丽笑嘻嘻地问我:“还生气呀?我没去泡吧。”我哼了一声,她继续撒娇:“你回来嘛,我又没……我给你煲汤喝好不好?”说得温婉至极,我心里一动,冯佳突然来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叫唤,声音十分淫糜,我赶紧收线,龇牙瞪眼地问她:“什么意思你?”她不言不语,冷冷地撇着嘴,我心中大恨,一把拖了过来,正要全力施暴,身体却不行了,怎么努力都振作不起来,我冷汗直流,问她能不能帮帮我。冯佳满脸蔑视,盯得我五脏寒彻,背过身自己鼓舞半天,还是没半点起色。她冷笑不已:“就这点能耐?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我十分沮丧:“你帮我一下,只要两分钟,两分钟就好。”她厌恶地推开:“滚开!黏黏糊糊的,恶心!”我力气尽失,仰面躺倒,她摔摔打打地走出去,表情像是吞了一只巨大的癞蛤蟆,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嚷:“还他妈男人!男人!……”
这是中年男人最大的失败。我垂头丧气地穿上衣服往外走,冷汗还在不停地流,冯佳站在水雾中浪声呻唤:“来呀,姓魏的,姑奶奶等着呢!”我气恼已极,哐哐当当地换鞋开门。她满身泡沫地追出来:“干都干过了,我不用搬了吧?”我挥挥手,恨不能拿刀捅了她。走出门呆了半天,肖丽又打过来,听着像是在哭:“你在哪里?刚才是谁呀?”我长出一口气,眼珠转了转,蓦地发作起来,对着话筒连声怒吼:“都是你!没事打他妈什么电话?!我他妈撞车了!”肖丽果然惊呆了:“啊?什么撞……你没事吧?”我哐地挂了电话。
这是我对付女人的绝招之一:有理不在声高,无理拿个喇叭;有理让人三分,无理蛮横到底。反正事情已经无可辩解,干脆就不辩解了。“危时乃用利器”,找个耸人听闻的借口,发冲冠之怒,行雷霆之威,先干倒再说。女人都是属狐狸的,越辩解越起疑,一点点盘问下去,最后皮漏了,馅也漏了,铁案如山,一辈子拿着你的把柄。高明的办法就是像我这样,一棒子先敲晕了,以后怎么说怎么有。伪造一起车祸太简单了:找老郝要张维修单,填上个天文数字,回家往桌上一甩,不用开口她就心虚了三分。就算将来再起疑心,要查办那叫床的女人,也好对付:心情好就解释一下,说对面车里有个女人撞伤了,不是叫床,是呻吟;心情不好都懒得解释,只需大吼一声:哪他妈有女的?都怪你!有道是“霹雳经天,闻者惕惕”,她自己就会骗自己:哦,原来没有女人,是我听错了。
这就是人间伦理,看穿了只是一个“骗”字。每个人都在骗人,每个人都在受骗,聚九州精铁铸不成半句真话。而真诚不过是浪头浮沙,百溯千洄,终究沉入水底。这世界就像一个华丽的茧,由谎言的金丝织成,众生梦想着灿若云霞的翅膀,像蛹一样沉浮其中。造物疼爱他们,使他们安睡,却传谕不可睁眼。
在新华夜市吃了碗砂锅米粉,一出来就遇见了刘元昌,狭路相逢,退无可退,被他一把揪住:“魏……魏律师……”我满心腻歪,说你的案子我办不了,认命吧。他浑身哆嗦:“我……我饿。”这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满脸饿殍相,估计真是饿极了。我叹口气,给了他十块钱:“拿去!以后别他妈缠着我!”他还不肯走,结结巴巴地问我能不能给他找份工作:“没……没饭吃,饿!”我说这个我帮不了,要不你回唐三里算了。唐三里是本市的监狱。他怔了半天:“对!我怎么没……那你……你……”我说坐牢不用别人帮忙,指指对面的银行:“把它砸了,马上就进监狱。”他眼珠一亮:“真的?”弯腰抄起一块砖头。这家伙还是个实干派,我又气又笑,赶紧拉住,说我逗你的,别砸了,改天我帮你想想办法。他狐疑地瞪着我:“又……又骗我!”我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可又无从说起,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如此可恨。刘元昌呆立半晌,看看银行又看看我,慢慢地笑了起来,脸上皱纹纵横,眼中光芒闪烁,样子无限幸福,像是看见了天堂。
我开车转了半天,现在回家还太早,我刚出了车祸,要见官,要拖车,还要预留出救治伤病的时间,至少也得两三个小时。路上经过同济医院,进去挂了个急诊,编了个伤者名叫姚薇薇,骗肖丽用的。这是撒谎的重要技巧:只有核心事件是假的,其他一切都是真的,越周详越好。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太躺在长椅上一口不接一口地喘气,看得我无比沮丧,转念想起刘元昌,心中一紧:这家伙不会真去砸银行吧?教唆罪可不是玩的。干脆又开回新华街,夜市早散了,刘元昌孤零零地坐在银行门口,头一摇一晃的,不知在干什么。我慢慢走过去,发现他早就睡着了,腮边拖着长长的口水,两手蜷缩胸前,一只手拿着半个馒头,另一只手牢牢地握着那块砖头。
夜色苍茫,这城市深不见底。除了那些阴险的夜行者,大多数人已经睡熟。清冷的星光漫不经心地照着人间缥缈的梦,一些人梦见爱情,一些人梦见幸福,还有些人正梦想着坐牢。
二十
壹997年以前,中国大陆刑法有几个著名的“口袋罪”:反革命、流氓罪,还有一个叫投机倒把。这三者涵盖极广,万事都能往里装。反革命罪是政治领域:油印小报,偷听敌台,骂县委书记,说领袖坏话,都算。1976年有个傻子在门口垒了一摞砖头,夜里一脚踹倒,大喊“地震了”,那时刚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全国人民闻震色变,光着屁股就往外跑,最后这傻子被判二十年,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流氓罪主管胯下,胆敢违法勃起,一律发配新疆。1983年,有个恋物癖偷了几条女人内裤,被居委会老太太告发,按道理应该送去医院,没想遇上严打,神经短路就算人民公敌,判了整整十年。投机倒把反对一切私人贸易,做买卖,跑运输,把江西的栗子贩到芜湖,把东北的玉米弄到深圳,都算扰乱社会主义经济秩序,运气好判个一两年,严重的甚至要杀头。1984年暑假,有个农民带了三只鸡和四十二个鸡蛋到镇上赶集,想卖了钱给儿子交学费,没想一出门就遇上了公安局。那年头的公安局爱喝鸡汤,立马铐了起来,鸡和蛋全部收归国有,还说犯了投机倒把罪,要判刑。这家人慌了,四处借了二百六十元钱,派他儿子送到派出所。赶到时天已经黑了,整个派出所弥漫着炖鸡香味,所长大人头戴大檐帽,手执肥鸡腿,左啃一口右啃一口,样子威武至极。那农民铐在墙边的栏杆上,衣服全撕破了,身上血迹斑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他儿子把钱送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所长剔着牙问他:“几岁了?干什么的?”那儿子回答:“十五了,学生。”所长收下钱,用油乎乎的大手拍拍他的脑袋:“小兔崽子,别跟你爹学,长大了做个好人!”
1984年,我刚初中毕业,中考成绩全县第一,在那间飘着炖鸡香味的土坯平房里,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伦理课:做个好人。
那天夜里我背着爸爸回家,他一直没说话,路上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他摸着我的脸问:“儿子,你能考上大学吧?”
我说:“一定能!”
他沉默了半天,一字一句地说:“学法律。”
我说:“好,学法律!”
那时我是个好人,一心杀贼,以为学了法律可以改变些什么。后来跟了秦立夫,有一天在夜总会招待法官,一人叫了一个小姐,我放不开,不敢碰也不敢摸,秦立夫直拿眼瞪我。喝了几杯酒,中院一个姓何的问我:“小魏,哪儿人啊?”我说镜高县。他哈哈大笑:“我昨天玩了一个鸡,就是你们县的,也姓魏,不是你亲戚吧?”这就是骂人了,我愤然离席,站在门外呼呼喘气,一会儿秦立夫走了出来:“进去!给何法官道歉!”我大声抗议:“他侮辱我人格!”秦立夫冷笑一声:“烧糊涂了吧?中国律师哪他妈有人格?没时间跟你废话,听着,一分钟,要么进来道歉,要么滚蛋!这辈子别做律师了!”
我想了整整一分钟,毅然推开门,在何法官面前倒了满满三杯红酒。他愕然望着我,我深深一揖,举杯饮尽,大声说:“何法官,我年轻不懂事,请您原谅!”
那是1993年,我二十四岁,依然是个好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唐朝徐茂功有段名言,说自己:“十二三时为无赖贼,逢人便杀;十四五时为难当贼,心有不快便杀;十六七为佳贼,临阵乃杀人;二十以后用兵以救人。”我的经历恰好相反,我从没当过失足少年,本是佳人,只是流落红尘太久,已经渐渐变成了贼。
现在我三十七岁,终于明白,这一生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随波逐流。这是污浊的河,再纯洁的鱼也将被染黑。
在街上转了半天,肖丽发来一条短信:你没事吧?有没有撞着人?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回复:人没事,车肯定完蛋了,修理费至少要两三万。她直接打过来,声音哭咧咧地:“都是我不好,要不……要不你回来打我一顿吧。”我长叹一声:“算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她一下哭起来:“那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呜呜,我吓死了!”
我的心轻轻跳了跳,把车停回律所楼下,招手拦了辆的士,刚要说地址,手机又响了。首阳执行庭的马明峰问我:“睡不着,怎么办?”我无名火起,想王八蛋又来吃老子豆腐,差点就说“叫你小姨子陪”,转念想倭瓜小姨子结婚了,这厮引他人肥水灌自家良田,最后颗粒无收,肯定心中懊恼。我强笑着问他:“要不要给你打包一条女?”“打包一条女”是典型的深圳句式,去年我到深圳见了几个校友,说起做律师的不堪,一位师弟连连诉苦,说他最近接了一个案子,经办法官极其好色,一天睡一条女,睡完了意犹未尽,再打包一条。这师弟应酬了一个月,心慌气短,肾亏体虚,眼看着就成了药渣,满街妈咪追着他叫表哥。我们哈哈大笑,该师弟愤愤不平:“什么他妈律法之师?两个字:放屁!”
马鸡贼的声音十分沮丧:“不找妓女,妓女没意思。”这意思是要睡良家妇女。我暗暗叫苦,想深更半夜的,益鸟都已安寝,枝头只有野鸡,上哪儿逮良家去?冯佳肯定不会同意,赵娜娜也不合适,我已经转手给胡操性了,中间曾晓明又插了一杠子,一样货卖三家,太也不符合商业道德。还有谁呢?肖丽?以我们俩现在的关系,只要我开口,她肯定不敢拒绝。想到这里心中一疼,狠狠地甩了甩头,想做人不能天良丧尽,太他妈缺德了,这跟畜生有什么分别?马鸡贼见我不说话,嘿嘿地笑了两声:“太为难就不勉强了,哦对,正高空调的执行有眉目了,我查到了两个账号,都有钱,你想想怎么办吧,我他妈睡觉去。”这话大有玄机,我是老江湖,当然识相,立马反应过来,先问他账上有多少钱,冻结了没有?他淡淡地:“一个三百七十多万,一个二百万,你不重新申请,我怎么冻结?”这下我明白了,说你先别睡,去江心岛吧,给你介绍个小妹妹。心想没办法,只能造假了,找个风骚漂亮的发廊妹,教她几句场面话,排头三板斧侃晕了,风月三千看不尽,裤子一脱万事休,管他良家娼家。这厮倒明白,马上识破了:“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没别的意思,你他妈可别蒙我。”这话像是真的,此贼小气贪财,不过裤裆倒很保守,听说从不嫖娼,人间百媚千红,他只爱一个倭瓜。我左右为难,想这王八蛋定是曲棍球日的,在娘胎里就会拐弯,一出生就能吮着自己的小鸡鸡。做梦强奸大铁锅,天亮生个饭铲子,净干没名堂的事。拿着电话走了两步,旁边的酒吧乐声喧天,里面的男男女女被荷尔蒙烧坏了脑子,抖手颠脚地做着布朗运动,我呆呆地看着,忽然有了主意。
正高空调案是国内商圈最典型的骗局:先租个门面,进几批货,这时要老实,按时付款,分文不欠。接着广告轰炸、低价促销,几个月之内名声大震。出名后联系各大厂家,疯狂进货。商界一向有“账期”之说,就是货到付款的期限,或半年,或三个月,利用这个时差把货全部出手,然后卷闸门一拉,从此人间蒸发。这案子的债权人是三立空调厂,被骗七百多万,请律师起诉,官司倒是赢了,钱一分拿不回来,后来找我办执行,说好两成的风险,将近一百五十万的赚头。我跑了几个月,一分钱没查到,正好到了年底,法院要结案率,马鸡贼说找不到可执行的财产,逼着我终止执行,最后白忙一场,落得个两手空空。
我拨通孙刚的手机,他十分热情:“哎呀,大律师,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上次周卫东办的那个劳动纠纷,我掏了八百多,所谓“有刀藏在袖子里,恩惠摆到桌面上”,我当然要让他知道。孙刚亲自登门,非要还钱,说已经帮了大忙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我板起脸:“我们多少年的朋友了,咹?你少来这一套!以后有事说话!”他千恩万谢,直欲拜我为干爹。
我问他:“你那里有没有美女?”他哈哈大笑:“全是美女!怎么,想找女朋友了?”我说有个朋友想找人聊天,你能不能安排?他很机灵:“哪种性质的聊天?”我说我也吃不准,估计要全套的。他很为难的样子:“不好办啊,大律师,人我可以安排,至于其他的,嗯……这个这个,你得自己跟人家谈。”我说这不行,钱我可以给,一万两万不是问题,但话必须说明白。他犹豫了一下:“那我问问,五分钟后给你回话。”我狞笑着收了线。
我当了两年多主持人,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全是娱乐圈的龌龊丑闻。这是个速食年代,人们吃快餐、赚快钱、求快活,生在广告中,活在欺骗里,人人幻想一夜暴富、瞬间成名。有学问的晒学问,有身段的晒身段,还有人晒爹、晒祖宗、晒屁股、晒脐下三寸,什么都没有就晒晒无聊。在北京、横店等影视基地,大量的俊男靓女如蚁附膻。为了跑个龙套,男的可以卖血,女的可以卖身。制片人和导演不用说,连管摄影的,管道具的,管茶水、服装、群众演员的,个个沾腥带荤,人人夜尿肾亏。孙刚这种草台班子更贱,到酒吧唱一晚上赚八十,替商家搞个促销得一百,连糊口都成问题,更别提艺术追求了。
把车开上地面,他的电话来了:“要不要给你也安排一个?”我说当然,两个大男人围堵一个姑娘,那像什么话?他有点心虚:“人安排好了,不过你们……你们含蓄点,好不好?她们毕竟是艺人,不是……”我笑起来:“给你多少钱?”他不结巴了:“大律师,我不能赚你的钱!你直接给她们吧。”我问给多少合适,他十分耿直:“两千以下,不用多给!”
两个姑娘都挺漂亮,一个叫杨心薇,一个叫东方曼丽,听着跟民国名妓似的,肯定不是真名。这世上有三种人以假名混世:演员、作家、卖×的,都是人间精英。到了江心岛八楼的夜总会,我让马鸡贼先挑,他不好意思:“随便,随便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生平最爱澎湃女,而杨心薇看着沉甸甸的,峰峦突起,波涛荡漾,实实的让人心慌。我要了茶水饮料,几个人胡乱聊天,我问杨心薇:“孙刚对你们好不好?”她撇撇嘴:“有什么好的?他吃肉,连汤都不给我们喝。”我心里有底了,给她点了一首歌,唱得还真不错,声音甜美,姿态大方,颇有专业风范。我连连赞美,问她想不想上电视做节目,说电视台就是我开的,上到副台长,下到主持人,有名的全是我亲戚,当权的都是我干爹:“冯婉知道吧?《城市写真》的主持人,就是我安排去的!”两个姑娘同时竖起了耳朵,争着向我献媚。马明峰不说话,低头嗞嗞喝茶,我心想泡妞不是要务,赚钱才是目的,干脆把他叫到门口,说你这样不行啊,人都来了,你干吗不理人家?他摇摇头:“不习惯,我还是回家算了。”我严厉制止:“不许回!今晚我说了算!”说着把房卡交给他,“房都开好了,一会儿你就带那个东方上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很惭愧:“这……这不大好吧?我本来没想……”我心想去你鸡贼奶奶的,要不是你午夜发骚,老子早睡熟了,现在又来假撇清。拍拍他的肩膀,说男人两个乐子:鸡巴硬了当牲口,硬不起来当教授。你才四十出头,正是妙龄牲口,先牲口两年再说。突然想起老丁的歌词,顺嘴而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要不干你不对,这就是他妈的生活!”他眯着眼笑。
该谈正事了,我问他正高空调的执行怎么办,他沉默半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听说最近股市挺火啊。”我看看他,一下明白了。
中国诉讼有三难:行政诉讼立案难,刑事诉讼辩护难,民事诉讼执行难。前者是民告官,法院想管不敢管;中者是官告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后者是狗咬狗,爱管不管。其中最难的还是执行,这社会几乎没有信用可言,人人撒谎,个个行骗,当官的黑钱,经商的偷税,负债光荣,欠钱有理,谁赖皮谁是英雄。我办了这么多执行案,没见过一个仗义的,是个老板就浑蛋,小债则拖,大债则走,反正电脑没联网,也没有信用记录,只要钱捞够了,撒脚开溜,换个地方照样当高尚人士,谁都办不了他。再加上法院经费紧张,异地执行都让当事人买单,请两个法官,飞机来回,三星级以上酒店,法官吃得又挑剔,玩得又精致,还要给老婆孩子带礼物,算起来数目惊人。小债主忙活一场,有时竟会收支不抵,狼啃狗咬一样疼,还不如咬牙忍了。
马明峰的意图很明显:把钱划到私人账户,先到股市打个滚,赚了再交给当事人。这事太危险,涨了当然好,万一跌了,我们俩一起完蛋。说起来我也是资深股东,炒过原野,炒过琼民源,炒过深锦兴,炒了十几年,十七万剩六万。我盘算良久,想这事不能拒绝也不能答应,先吓吓他:“我北京有同学,说最近股市会有大调整,你还敢进场?”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没提证监会,也没提哪级政府,只说“北京”,随他怎么理解。“调整”这词用得好,往上是调整,往下也是调整,任股市风云变幻,我反正总有道理。马鸡贼果然傻了:“那……炒不得?”我摇头长叹:“股票这东西,咳!”他咂咂嘴,说那怎么办,辛辛苦苦查到的,就这么交给他们?我点上一支烟,想原来的协议是百分之二十,拖了这么久,当事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加一成肯定没问题,再添点空头,比如办案费、差旅费、招待费,五百七十万至少可以收二百万,分他一半还是块大肥肉。把这主意讲了,马鸡贼笑逐颜开:“好,好!老魏,你牛啊!就这么办了!”我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你先上去,那姑娘马上就来。他忸怩不已:“我还是觉得不合适,要不……”我腻歪至极,想这厮贪财,那就以钱财动之,说你不玩也是浪费,钱都付过了,五千!他眼瞪得溜圆:“啊,这么多?”这时电梯到了,我一把将他推了进去,转身走进包房,心中十分不屑。
唱机停了,两个姑娘相对无言。我掐了烟,从皮包里拿出两个信封,先给东方曼丽,说我朋友在上面等你,去陪他聊会儿吧。她红着脸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我想想不对劲:信封里只有两千块,马明峰这贼见钱不认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别漏了馅。也罢,舍不得票子套不住法官,再掏三千。这姑娘尴尬极了,既不能拒绝,又不能道谢,小脸憋得通红。旁边的杨心薇望着我甜甜蜜蜜地笑,我想做人要公平,狠狠心也给五千,搂着她走进电梯。手机嘀嘀地响了一声,又是肖丽:我给你煮了夜宵,都快凉了。我心中一动,慢慢地输进去几个字:有事,走不开。刚要发送,想想没什么意思,干脆关了机。
醒来时已经中午了,杨心薇正在旁边打电话,咯咯直笑,满室波涛滚滚。我伸手摸了两把,她颤颤地把手机送过来,说你听你听,笑死我了。我揉揉眼,听见东方曼丽连声怒斥:“变态!变态!变态!”我心里纳闷,说怎么回事,谁变态?她说还有谁,你那个朋友呗,他……他舔人家的脚!我哈哈大笑:“除了舔脚,他没干别的?”东方曼丽呸呸有声:“舔了一夜!恶心,恶心!还嫌我的脚不臭!”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这叫恋脚癖懂不懂?时髦着呢,现代派,先锋文学!她继续控诉:“舔完了还耍流氓,说我的脚没味道,最多值五百,跟我要四千五!”我暗自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心想鸡遇上鸡贼,定有一番争斗,问她给没给,这姑娘愤愤不平:“那是我应得的!凭什么给?我都……我都让他看了!”
我笑了足有十分钟,然后拨通王秃子的电话,问他东西准备好没有。秃厮大咧咧地:“放进去了!109号柜,正对大门,密码32413687!”我心下大快,想陈杰小王八蛋,我看你今天怎么收场。洗漱完毕直奔沃尔玛,路上想起倭瓜小姨子的玉足,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兜里的手机不时鸣响,我打开看了看,八小时没开机,竟然有九个未读信息。周卫东发了四个,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不用管。通发的姚天成让我去拿材料,估计是那个四千万的案子,这事不能耽误,吩咐周卫东立办。后面是刘亚男的: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冷笑一声,想你知道又能如何?一个小丫头片子,一辈子不是我的对手。这事肯定是老丁告诉的,这老贼原来颇有能量,现在废物一个,据说马上就要内退,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姚天成不可轻视,这人算是内行,肚里诡计也多,得笼络好才行。
最后几条全是肖丽发的,凌晨四点:我先睡了,汤圆热在锅里,你要记得吃。另一条提醒我注意身体:你咳得越来越厉害,在外面应酬少抽点烟。还有一条算是补充:酒也要少喝,不回家也早点睡,熬夜对身体不好。
我的心立刻揪紧了,一会儿想:这小婊子惯会唱戏,别被她蒙了,还是按原计划执行,今晚就撵出门去,爱死爱活管他妈的。一会儿又想:就算是唱戏,熬到凌晨四点也不容易吧?她白天还要上班。一时矛盾重重,左右拿不定主意,手指动了动,不小心拨了过去。肖丽的声音极低:“在开会,等我一分钟。”我嘴里发苦,干脆停了车,心想天大的案子我都能应付裕如,怎么这事还婆婆妈妈的?这时她的电话来了:“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问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下周四你妈妈过六十大寿,我们把她接来好不好?”我呆了一下,想我都忘了,她怎么知道的?老太太受了一辈子苦,也该享两天福了。半天没回答,肖丽又说:“上次你给我的钱,我给她寄了三百,没告诉你,你别怪我啊。”这几招太厉害了,刀刀戳在痛处。我心里一软,想先给个缓刑吧,大声告诉她:“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然后温和下来,“下周三你请个假,我们一起回乡下接老太太。”她喜不自胜,咯咯地笑,听着像中了大奖。
在路边的西餐厅吃了份牛排,看看时间到了,我走进沃尔玛。二楼洗化区人流不息,我选了一瓶洗发水,提着篮子慢悠悠地逛。这时一个人走过来,隔着货架轻声招呼:“魏律师。”
我上下打量他:“终于见面了,小伙子真精神。”
他左顾右盼,说你也不错啊。
我摇摇头:“不行不行,老喽,你看这脑袋,毛都快掉光了。
他不紧张了,我从货架上拿了一管牙膏,假装看上面的说明,嘴里小声嘀咕:“109号柜,密码32413687。”他掏出手机重复了一遍,过了最多一分钟,脸上笑容绽现:“有就好,有就好!”说完收了线,飞快地递来两张小纸片:“你讲信用,那我也讲信用。这是两份,一份是原件,一份是复制的,本来我还打算……”我心中冷笑,想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天色尚早,就急急真情告白。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听了两句,脸色大变:“什么不对?……多少?三十三?”我笑眯眯地盯着,这小子急了:“这是怎么回事?说好了三十五的,怎么只有三十三?”
我拿出一个大信封,脸上十分无奈:“我还以为你不会数呢,小伙子真细心。”他哼了一声,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捏那个信封。
我继续购物,买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然后下到一楼,按纸上的密码开了储物柜,把本子和两张光盘装进皮包,心中的万斤大石砰然落地。陈杰已经出了大门,脚步匆匆,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袋。我打开手机,满脸堆笑:“给他了,刚刚出门。”
“是不是那个穿牛仔裤的?”
我说是,“你们不用着急,这附近打不到车,他走不远,五百米外有家中国银行,你们到那儿等。”
对面的人嘿嘿地笑:“真他妈高!那我去了,好戏开锣,精彩上演!”
二十一
中国官大法小,刺猬横行,升斗小民都是温顺的兔子,纵然周身铁甲,照样遍体鳞伤。所谓“有法必依,执法必严”,不外乎三个原则:要办法不要宪法、顾人情不顾国情、讲治理不讲道理。县委书记一句话,胜似西天百卷经,法律算个鸟。圈内有句名言:权利无保障,即是无权利。现实即是如此。我是公民,有选举权,但从没投过票;我依法纳税,有知情权,可从来不知谁花了我的钱,花在什么地方。想来无非几个去处:或为杯中酒,或为盘中馐,或为赌台豪博之资,或为小姐胯下之费,反正没人敢过问,花钱的理直气壮,掏钱的忍气吞声。律师以维护当事人权益为天职,其实自己的权益也没有保障。执业证一年一审,年年缴费,1999年五千多,2000年四千多,今年降了一些,两千五百五十元。其中大部分叫注册费,其实是律协的会费,我连续交了十四年。明知这事违反了国务院的规定,一无依据,二无道理,绝对是乱收费,不过收钱的全是大爷,惹不起躲得起,只有忍痛掏腰包。全国十三万律师中不乏高人,有名教授、大学者,人人精通法律,个个舌灿莲花,没一个敢稍有微词。
这权利没法主张。发文收费的是财政局的大爷,虽然文件违法,可该大爷只发文件不收钱,这在法律上叫做“抽象行政行为”,不可起诉。律协的大爷按文件办事,只要文件没撤销,收钱就是合法行为,所谓“恶法亦法”,不能起诉。这事外行很难理解,打个比方:流氓教唆瘸子打哑巴,哑巴他爹过来评理,流氓说:我肯定没责任,又不是我打的。再去找瘸子,瘸子也有道理:流氓叫我打,我敢不打吗?
在这里,律师就是那苦命的哑巴,而且更惨,他连个爹都没有,只有一群狠心的后妈。
几千块不算什么,我挨过更锋利的刀。1993年一个执行案,标的很小,说好了律师费给两千七。那时没经验,也没带当事人,自己就去了法院。被执行人是郊外的一家养殖场,法官开车,走到一半说要加油,我当然识相,掏了一百多。加完油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又是三百多。吃完饭当然要休息一会儿,进了一家美容院,两位法官又洗面又推油,我一看这阵势,立马缩成一团:钱不够,麻烦了。赶紧回去找老潘借钱。回来时晚了点,老板娘正跟法官要钱,法官当然不肯给,吵得一塌糊涂。我赶紧买单,整九百。一位法官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原来你不着急啊?那回去吧,别执行了。”我连连道歉,还不能说借钱,只说有点急事。法官点点头:“哦,原来有急事,爹死了还是娘死了?”我不敢接话,另一位法官戳着我的脑门,语声悠长:“你架子挺大啊,魏——律——师!出来办事还让法官等,法院是你——家——开——的?”我再三赔罪,两位尊者不为所动,连声作狮子吼。最后美容院老板娘都看不下去了,说行了吧,人家小伙子挺老实的,你们要吃了他啊?众所周知,法官六亲不认,唯独敬爱老鸨,这才平息了风波,开车继续前进。到了养殖场,工人说老板不在,法官摊摊手:“老板不在,改天再来!”我知道没戏了,拿着发票去找当事人,当事人不肯报销,指着鼻子质问我:“我请你干什么的?要钱!你他妈干的什么?花钱!我他妈傻啊?不会自己花?”
那夜里雨下得很大,我走了四十里,终于回到住处。那是一间低矮潮湿的农民房,月租一百三十元。我一头扎在床上,感觉周身寒彻,很想大哭一场,可一滴泪都哭不出来,只有满身雨水冰冷而缓慢地流淌。
那年我二十四,很穷,也很善良。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没有。
那夜的雨水即是我的河流。十四年来我曳尾其中,所见只有猩红的大嘴和白森森的长牙。我曾经血流满身,皮开肉绽,终于生出了一身鳞甲。这河中别无营养,我以淤泥为食,以旋涡为家,久而久之,每一个鳞片都变成了刀。
陈杰完了。看着他上了警车,我心里隐隐有点难受:这小子不算太坏,死得太早了,才二十五。
这计划非常周全,除了最后那两万,剩下的三十三万全是假钞。精品印尼海盗版,有水印,有防伪线,做工精美,肉眼几乎无法分辨。放钱的柜子正对超市入口,人来人往,我料定他不敢当场验货,最多隔着袋子数一数。数的时候心惊胆战,肯定不会注意底部那几袋软绵绵的东西。
那是四袋玉米精粉,净重六百三十克。每袋都掺了半颗摇头丸粉,其中含有微量的MDMA,不是中国移动的新产品,而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学名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
这是最毒的:中国的毒品案件不计纯度,只计数量。六百三十克甲基苯丙胺,以持有毒品罪论处,七年以上至无期;以贩毒罪论处,死刑。
景发旅馆的登记簿上有陈杰的身份证号,不过名字写错了,不叫陈杰,而叫陈志胜,那是他上大学前的曾用名;这旅馆位于北郊淮阴路,经常有缅甸入境者投宿,地段非常合适,离陈杰家只有两站路。
肖丽说过,这小子行为不检,不止一次在酒吧里吸食摇头丸,很多人可以作证。
有前科,有动机,不过都不是重点。最关键的一环在曹溪看守所,那里有三个人正等着他。
九天前公安局抓了两个假钞贩子,缴获假钞两百多万,这案子线很长,幕后黑手还没挖出来,所以钱一直没清点销毁,全放在郑芝龙的车里。郑芝龙是刑侦队的侦察员,也是王秃子的表弟。
我做得很简单:把三十三万假钞买下来,按1∶2的比例。这价格高了点,普通台湾版卖1∶10,做工最精致的也不过1∶5。郑芝龙原打算卖给我七十万。话说得很明白:“反正你要掏三十五万,给他不如给我。”我心中暗怒,想这他妈不是明抢吗?王小山帮着讲了讲价,最后十七万搞定。这钱掏得很心疼,不过总算物有所值:一条二十五岁的命。
以下是计划的全部内容:两天后的夜里,陈杰将被送进曹溪看守所,那时我和王秃子正在郊外挥金销魂,郑芝龙正在废寝忘食地调查取证。天亮时他再次核对证物,发现了大量毒品。这是大案,破获了可以通令嘉奖。他立功心切,立即赶往曹溪,那时犯罪嫌疑人已经畏罪自杀。看守所的崔金友主任是郑芝龙的警校同学,六年前他抢了郑警官的女朋友,这次将因玩忽职守而受到严厉处罚。
这就是我的角色: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虎狼面前我是麋鹿,麋鹿面前我是猎枪。而生命不过是一场注定惨败的棋局,我们无路可退,跌撞前行,以死亡为最终使命,从来不问前路是一袭红毯,还是万丈深渊。
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给海亮拨了个电话。贼秃开口便没好事,说下午有场法会,请我去观礼。我长叹一声,心想什么他妈观礼,还不是找老子化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沙门一派铜臭,人间何来净土?正要推脱,转念想反正没处可去,不如随喜一番。这老秃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
赶到时已经四点多了,首阳寺万头攒动,烟火蒸腾,每一张脸都显得扭曲狰狞。现在信仰也成了产业,首阳寺一年门票收入一千多万,每逢佛诞盂兰、菩萨降生,和尚们照例要搞法会,有上人说法、高僧谈禅,更有猛将叫卖狗皮膏药:吃弯刀,睡钉板,头顶掼油锤,胸口碎大石,堪称金刚附体。这买卖十分赚钱,铜钹一响,黄金万两,光香烛就能卖七八十万,着实发了大财。有次我向海亮问难:“既然铜钱为轻,佛法为重,你为什么还要收钱?”他白眼一翻:“阿弥陀佛!佛家香火向不轻传,唐僧取经还要拿钱买呢!”
这话宏大庄严,不过在场的都知道:这里的“阿弥陀佛”跟“他妈的”是一个意思。
和尚正跟潘志明对坐长谈。我悄悄进去,发现老秃新添了不少装备:两双名牌皮鞋、一个蒸汽熨斗,桌上放着LV真皮钱包,旁边还有一本《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作者名字极骚,估计是个日本人。四壁挂着不少条幅,有替天行道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有触及灵魂的:树头花尽,乃见众香曼妙;火窟焚心,方觉无上清凉。意思是只有烧成焦炭才能领悟真理。有视死如归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白鸟淹没,秋水连天。有诃佛骂祖的:佛是庭前柏树子,东来只为麻三斤。最后一幅拿自己开涮:君子在此,妖邪莫近;佳人来了,秃驴休想。我一下笑了,拿起那本《成都》翻了翻,海亮一把夺去,说这书不值一看,是阿弥陀佛的垃圾。转过头继续开导老潘:“世上有两种坏事:一种是作恶,一种是犯错。作恶的自有天谴,犯错的你要饶他。我们都是凡人,都会犯错,对不对?你太太的方式不当,但她的心是好的,只是犯了个错,你要给她改过的机会。”
老潘呆了。我心里也是一动,突然想起了肖丽:她是作恶还是犯错?是故意害我,还是无心之失?老和尚一声断喝,满屋醍醐乱喷:“你们都在梦中!红尘遮眼,不见灵山。身入丛林,不闻雷音!”说罢抖着腿进了厕所,只听尿响哗啦,屁声如雷。我敬畏全失,想这老秃貌似善知识,其实也是个放臭屁的,肖丽作恶或者犯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老潘还在那儿发呆,嘴里喃喃自语:“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想不到?我怎么会……”我拍拍他的手:“顾菲的事我听说了,就算第一次是犯错,可后来怎么说?一再跟你那些同事……”他狂怒:“那些不是真的!她……小菲……”
这家伙瞪眼真吓人,我心里一抖,刚想解释两句,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僧袍上湿答答的,不知是水是尿。我赶紧岔开话题,向他求字。这和尚书法不错,有位金石家专门送了他一方闲章:“右军不如,摩诘难问。”说该秃色艺双绝,远胜王羲之和王维,牛逼吹得结实无比。
海亮看看我:“魏达,你周旋红尘,却不能明断生死,我送你一句真言。”说罢提笔疾书:生而不忧,死而不怖。然后转向老潘:“志明,你处世有根,守志清白,我也送你一幅:‘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希望你能坚持住。”我一下皱起眉头,想这秃驴真是土行孙日的,这不是鼓励他破罐子破摔吗?
老潘结婚时谁都没请,偷偷把证领了,该加班照样加班,该办案照样办案。后来我和曾晓明逼着他请客,老潘推脱不过,答应晚上摆一桌,还叮嘱我们保密,不许送礼。那是1996年,他已经提了审判员,法院人手紧张,很多案子都是独任审理。曾晓明多事,找人联系老潘的当事人,逐个通知,话说得很露骨:“潘法官结婚,你们识相点。”布置完天也黑了,我和曾晓明先去,老潘特别高兴,又说又笑,不停给顾菲布菜,曾晓明故意灌他,先叫了一瓶白酒,喝完了又上啤的,老潘毫不在乎,酒到杯干,还跟我们叫板:“就你们俩还想灌我?门儿都没有!”我暗暗好笑,这时包厢门吱呀一响,一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区老板十分放肆:“不行不行!地方太小!”转身叫服务员:“其他客人都赶走,这饭店我们包了!”老潘立刻阴了脸,说我们同学聚会,你来干什么?区老板大咧咧地:“哎呀,你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和曾晓明赶紧帮腔,老潘发作不得,只好安排他们入席,但坚决不肯开第二桌,让服务员加了十几把椅子,挤了个风雨不透。区老板大肆叫酒,白酒十瓶,啤酒两箱,谀词如潮,马屁连天,杯杯先劝老潘。这是曾晓明计划好的:英雄盖世,难敌老酒一坛。纵然力能伏虎,终究挨不过三杯两盏。七手八脚灌倒了,以后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钞票没记号,他想退都不能退。老潘也明白,喝了两杯,突然说要上厕所,大步跨出门去,我们都没在意,还是区老板眼尖,啊呀叫了一声,说他不是上厕所,是去买单!说着拔腿而出,边冲刺边掏钱,不停嚷嚷:“这不行,这不行!我来,我来!”老潘拦了两下没拦住,突然神威大发,嘿了一声,拦腰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掏钱结了账。区老板身材短小,被他制得动弹不得,横在空中手脚乱舞,嘴里只是叫:“哎呀,不行不行!你你你……”老潘也不理他,沉着脸走进包厢,众人都批评他不像话。老潘嘿嘿一笑,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来,大家干了这杯。”众人纷纷仰脖。老潘擦擦嘴:“今天我结婚请客,本来没计划叫你们,既然来了,那就吃好喝好,不过话说在前头:今天谁都不许送礼!”
一群生意人都笑,说哪有结婚不收红包的,一定要给。区老板带头:“哎呀,你请客我送礼,天经地义!别的不说了,这些你收下!”众人相继掏兜,也是事情太急,连红包都没准备,一摞摞全摆到桌面上。老潘愣了:“这么多?”区老板谦虚:“哎呀,这就不叫钱!一点小意思!”老潘脖子都红了,像害羞又像恼怒,琢磨了半天,说要不这样吧,一家给一张,剩下的拿回去,心意我领了。众人当然不肯,区老板摇头晃脑地笑:“没这个道理!要么不收,要么全收,一家给一张——这不是骂人吗?”老潘正色:“那就不收!”区老板挤了挤眼:“兄弟们,他说不收,行吗?”众人大叫:“不行!”老潘没主意了,看看我又看看曾晓明,脸上明显有了怒意,顾菲拽他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老潘点点头,转身告诉区老板:“老婆在场,有些话不好说,让她先走。”我长出一口气,心想这家伙总算想通了,接着听见他告诉顾菲:“别坐公交了,打出租吧,咱们今天赚了不少钱。”几个家伙同时起哄,说新娘不用着急,知道你们晚上还有工作,放心,很快放他回来。顾菲笑笑出门,老潘又倒了一杯酒,手一拱:“这杯我敬大家,谢谢了!”满屋子欢声雷动,区老板大笑:“哎呀,这才是好朋友嘛!”老潘缓缓坐下,不笑了:“各位年纪都比我大,有的我该叫大哥,有的我该叫叔叔,都是场面上混的,要点脸,把钱收起来。”这话就太严重了,屋里立刻静了下来,不过掏出来的钱泼出去的水,谁都不肯往回拿。老潘点点头:“那我告辞了。账已经结了,你们慢慢喝。”然后指指我和曾晓明:“你们俩,想陪就留下,不想陪跟我一起走。”我尴尬至极,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区老板机灵,砰地关了门:“哎呀,潘法官,不收钱可以,逃席不行,除非你把我灌倒!”旁边的人也反应过来,齐齐堵住门口,七嘴八舌地乱叫:“对,不许走!今天不醉无归!”老潘低头硬冲,众人舍命抵挡,撕扯了几个回合,到底好汉不敌人多,怎么都挤不过去。区老板大声吆喝:“来呀,请潘法官入座!”众人发一声喊,推的推,架的架,活活把他摁到了座位上。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发现老潘脸色越来越青,额头大筋突突乱跳,知道马上就要发作,赶紧低声相劝:“已经这样了,你就……”他不答话,忽然长身而起,双手发力,哐啷一声把桌子掀了,一时杯盘乱响,汤水四溅,满屋子钞票乱飞。所有人都惊呆了,区老板扑通坐倒:“哎呀,哎呀,这……这……”老潘大步而出,在门口狠狠瞪我一眼,摔门扬长而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喝了一杯酒,看见那些钱翩翩飞舞,婉转落地,或浸牛肉汤,或沾鲤鱼鳞。
第二天我去找曾晓明,曾晓明一拳砸在桌子上:“操他妈的!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再去找老潘,他也有道理:“那些钱能拿吗?拿了还怎么办案?”我说你也太绝了,他们终究是一片好意。他冷笑:“好意?我要不做法官,他们还有这好意吗?收了他们的好意,这法官还做不做?”
时光如水,一瞬十年,现在的潘志明头生白发,再也做不成法官,虽然他从没收过一分钱的好意。
天快黑了,我开车下山,老潘一直沉默不语,我问他是不是想跟顾菲复婚,他不说话。我接着问:“听说陆老板还在骚扰顾菲,你打算怎么办?”他慢慢抬头,哀求一样地对我说:“别问了,别问了好不好?”我长叹一声,随手打开CD,听见北大诗僧悠远凄凉的歌声:
英雄功业今何处?
长空明月在,夜夜照青冢。
金宫玉殿生荒草,
曾见红袖舞,谁闻歌哭声?
前生恩,来世仇,都付了黄卷与青灯,
青衫湿,关山远,更难堪长亭连短亭。
红尘千丈路,人间生死情,
此一去海天茫茫,
直到白骨枯,华灯灭,
满世荒芜头如雪,
等尽千年不相逢……
老潘到了。我停下车,看着他一步一顿地往里走。月光清冷泻落,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苍凉。快到门口了,他突然转身,脸上的肌肉腾腾抽搐,涩声问我:“我只不过想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
(这一章用了几个典故,“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白鸟淹没,秋水连天。”这是两位高僧的遗偈,前句出自弘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天涯。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后句出自正觉:梦幻空华,六十七年。白鸟淹没,秋水连天。这是他们面对死亡所写下的,我把两句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很不坏。
“树头花尽,乃见众香曼妙;火窟焚心,方觉无上清凉。”不是典故,是我杜撰的偈语。“佛是庭前柏树子,东来只为麻三斤。”这是我的嘲佛诗中的一句,同样出自丛林公案:僧问赵州:如何是佛祖西来意?答曰:庭前柏树子。僧问守初:如何是佛?答曰:麻三斤。为了凑字数,我把两者颠倒了一个位置。
“生而不忧,死而不怖。”“死不怖”有很多出处:《金刚经》、释吉藏的遗著等。前半句是我的杜撰。
曹溪是六祖惠能的传禅之地,据说梵唱很美。)
二十二
世风浇漓,江河日下,人间已无英雄。城市中的生活越来越庸俗,最后只是简单地活着。为活着而活着,活着就是一切。只要能够活着,人们甚至不需要一个虚伪的拥抱。
林文忠来参加全国检察长会议,特意找我吃饭,说起老潘的遭遇,他欷歔长叹:“老潘难做好人,我难做坏人,唉!”林文忠也是我同学,当年堪称神人,酷爱禅宗,从不洗澡,经常光着屁股在楼道里唱般若波罗密,一肚皮诡异斑纹,谁见了都想踹他两脚。1989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深夜,林某憋了一裆愤精无处发泄,忽然色心大起,爬上女生楼偷了一大堆乳罩内裤,正要溜走,被一个起夜的女生迎面撞见。我校女生向来骁勇剽悍,也不害怕,一声大呼:“抓流氓啊!”顷刻间满楼震动,一队队娘子军夺门而出,其中颇有力士。林某正心惊时,一彪人马骤驰而来,为首一员猛将,身长七尺,眼如鲜杏,手中倒提一杆拖把。书中暗表:此女天津人也,比我们高一届,姓房名小西,自幼家传绝学,十八般兵器使得精熟,有万夫不当之勇。林某自知不敌,破窗欲出,那杆拖把疾飞而至,雷轰电闪般戳中他的腰眼,林某一声惨叫,顿时仆倒尘埃。众女齐声赞叹:“好枪法!”房师姐也不答话,揭下拖鞋啪啪抽他的脸,口中连声娇叱:“打你个流氓!打你个流氓!”林文忠挣扎反抗,被几位力士摁了个死,只得苦苦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房师姐打到手软,心头怒火依然不消,把那堆赃物摊开,选了一条镂空绣花带香味的真丝内裤,喝令那流氓:“套在头上,滚!”林文忠面目青肿,鼻血长流,哆哆嗦嗦套上花裤衩。只听群雌粥粥,哄笑阵阵,他翻窗而出,在月光如水的楼顶踉跄狂奔,头上丝光闪烁,十分像个UFO。
这事之后他就失踪了。据说去了黄河孟津渡口,在荒野中搭了个棚子,渴了喝黄河水,饿了偷农民的玉米棒子,苦思冥想一个月,终于得道归真。回来时状如野人,须发蓬乱,身上老泥足有一斗。同宿舍的打饭给他吃,他白眼一翻:“吃饭?那不过是生物本能驱使的摄取热量进行转化分解并最终循环排出体外的单向度闭合流程,意义何在?”这话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很简单:饭到肚里变成屎,吃它干吗?义理固然深奥,一点没见他少吃,顿顿三大馒头。
毕业后他分回东北老家,1995年当选省里的十佳检察官,接着娶了市委秘书长的女儿。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升科长,升处长,三十四岁当上副检察长,任上办了几起大案,官声极好,资源又富,据说马上就要调到省里。
那天喝得不少,一瓶白酒喝尽,又叫了六瓶啤酒,老林有点醉了,翻来覆去地念叨:“没意思,唉,没意思。”我说你得了吧,青年才俊,少壮派,还他妈没意思?看看这帮同学,哪个比得上你?三十四岁升正处,三十八岁升副厅,有家有业,有身份有地位,还想怎么样?他连连摇头:“唉,都不是我要的,我他妈就想……我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这厮嫁入豪门,表面光鲜,原来底下也挺难受,瞧他憋的。我打了个响指:“好办!把酒喝了,今晚我来安排,保证实现理想,咱们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他直愣愣地瞅着我:“老魏,你信不信……我这辈子没碰过别的女人?”我当然不信,心想圣人早死绝了,我就不信他是恐龙蛋孵出来的。老林一脸惨相:“不是我不想,我他妈……我他妈是孙二娘落草——逼上梁山!”这话龌龊但是有趣,我哈哈大笑,他开始痛陈家史,历数他老婆的三大罪状:第一是不尊夫权,“我一个检察长,她……她敢指着鼻子骂我!说我狗屁不是,全是她爹给的!”第二是醋心奇大,上到八十岁,下到八个月,女性一律远避,养只母猫都得先结扎。第三是阃令大于军令,司机是老婆派的,秘书是老婆派的,每天必须按时回家,上床前一定要洗脚刷牙清理鼻孔,早饭一定是两个鸡蛋一杯牛奶,皮鞋是系带儿的,帽子是带盖儿的,蹲马桶是两瓣儿的,见谁不见谁,全是她说了算。“老魏,你说说,这跟坐牢有什么分别?”说着摸出手机,“八点五十六,看着吧,再过四分钟电话就来了。
我蓦地发作,抓过那手机啪地卸了电池:“妈的,堂堂大老爷们被她管成这样,反了她了!走!咱们扒裤子去!”老林大惊,飞跳着过来抢手机,我紧紧攥在手里,他面如土色,连连央告:“给我,快给我!你可别给我惹麻烦!你可……”我长叹一声:“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他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有骨气!”说着拿过电话,手忙脚乱地装上电池。刚开机铃声大作,他两脚一碰,脸上闪电般堆满笑容:“小雪啊,我正在……啊没有没有,我手机没电了,怕你查岗不方便,这不正换电池呢嘛。”
我白他一眼,转身招呼服务员结账,他笑得越发甜蜜:“我在外面,见个老同学……啊没有没有,小雪,你可别多心,男的!我怎么偷着约会老相好?压根就没有老相好!”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皮包往外走,他居然作起揖来:“放心放心,你还不了解我?拒腐蚀永不沾,谁都动摇不了!……啊没有没有,人家是正派人,魏达,老魏!我跟你说过的,你要不要跟他说话?”说着把手机移开耳朵,我刚要伸手,话筒里传出一个尖刻的女声:“我不跟生人说话!什么乌七八糟的同学?少跟那些人来往!爸爸怎么教你的?”
老林尴尬极了,我出门结了账,他招着手追出来,嘴里依然不停:“啊没有没有……我哪儿也不去,马上就回房间,马上就回房间,不信你过十分钟往房间打电话。”好容易汇报完了,他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她脾气不大好,你……”我叹口气:“没事,送你回宾馆吧,我也不给你安排了。”他点点头,跟着我默默走向对面的检察院内部宾馆。送到了,我转身要走,他拉拉我的袖子,满脸恳求之色:“再坐一会儿,老魏,再坐一会儿。”
我依言坐下,两个人相对无语。过了几分钟,他指指旁边的检察院大楼:“你看,他们也信这个,窗户全造成八卦形状,说是为了避邪。”我十分惊奇:“真的?”他嘿嘿一笑:“什么唯物主义?全他妈迷信!看那对石狮子,去年安上的,说一把手出事了,要冲走煞气。还有这大楼,为什么要把墙打了,花几千万重新开道门?告诉你吧,这就是风水:五行向火,官运亨通!”
我啧啧赞叹,他又沉默起来,月光温柔洒落,天空无比遥远。我慢慢起身:“我走了,你也早点上去吧,嫂子又该着急了。”他毫无反应,坐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如果那年我偷裤衩被开除了,现在会怎么样?”
我摇摇头,几步走进车里,出门时看了一眼,发现他还坐在那里,头顶月光如水,表情如喜似悲。
十七年过去了,他还在怀念那顶不体面的桂冠。翻过十七年的漫长光阴,我们重新回望自己年轻的脸,发现宿命如此玄妙。我本来是个好人,却渐渐成了恶棍。他本来是个神经病,却被活活逼成了好人。当身上的衣衫在时光中染得漆黑,已经无人在意多年前那个迷人的春夜。彼时月光如水,我们青春年少,品貌俱美。很多年后,当故事中的少年头生白发,人间依然柳绿花红,我们耳闻目睹过一切罪恶,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回到家快晚上十点了,肖丽正跟人通话,小脸绷得紧紧的:“别说了,别说了,说了我也不信。”我凑过去问她是谁,肖丽捂住话筒小声告诉我:“赵娜娜,她说你在电视台有个情人。”我有点心虚,俯身抄起话筒:“你这不是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吗?我哪来的电视台情人?”肖丽一下笑起来,两眼闪闪发亮,赵娜娜冷语相嘲:“哟,还挺能装的,昨天在电视台门口,你跟那个杨雪琪多亲热呀?这会儿怎么不敢承认了?”我一下放了心,说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不是业务吗?老胡怎么教你的?她依然不愤:“你就欺负肖丽傻吧,总有一天我要揭穿你!”我故意气她:“肖丽才不傻呢,比你聪明一百倍!”赵娜娜呸了一声,狠狠摔了电话。
昨天去胡操性的别墅赴宴,认识了两位大人物,一位是高院政治部主任颜常山,一位是中院立案庭庭长左季高,他们是多年的战友,复员后同时进入法院系统,一向形同莫逆。根据胡操性的可靠消息,司法系统近期会大换血,这两位都可能升任要职,是绝对的潜力股,一定要抄底买入。“做律师和炒股票是一回事,第一是眼光,第二是眼光,第三还是眼光!现在不笼络好,等他涨了,嘿嘿,那可就不是这个价喽。”我暗自佩服,心想大律师果然不一样,识人于未发之先,事事谋划周详,真得学着点。
胡操性在我们圈中威望极高,不光有个掌权的大哥,更因为脑瓜好使。这家伙绝顶聪明,一个小案子都没接过,居然总结出了一套小律师拜见法官的必胜大法,称为“九九妙算”,说来字字精警:
“案子分派到业务庭了,你去找经办法官,你是个小律师,也没什么来头。法院那么多人,有话不敢说,有钱不敢送,谈几句案情人家就轰你走,怎么办?——跟他要个私人号码。他要不给,或者让你打办公室电话,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给,这就有一成指望了;你拿了号码也别耽误人家时间,给他发条短信:某法官,我是某案的代理律师某某,刚入行,没什么经验,希望您多多指教。他要不回,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回,这就有两成指望了。律师行的信息都是公开的,自己不了解,可以找别的律师问:某法官最喜欢什么?如果喜欢酒,你就买瓶二十年的茅台;喜欢茶,你就弄点上好的龙井、碧螺春;喜欢女人最简单,满街都是卖的;如果他喜欢文学——这样的法官我还没见过——你就拉个诗人作陪。了解清楚再给他发条短信:某法官,周末有没有空?想请您帮个小忙。有人给我一瓶酒,据说挺贵,但不知道真假,想请您帮忙鉴定一下。他要不理你,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接招,这就有三成指望了。只要他肯出来,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你点一桌子菜,口口声声叫他老师。茶和酒怎么鉴定?——喝了!女人怎么鉴定?——干了!喝了干了他就欠你一份人情,也别急着谈案子,交朋友要像交朋友的样子!喝美了,干爽了,恭恭敬敬送他回家,都是明白人,谁心里没个数?这就有四成指望了。改天你再约他,也不用铺张,四菜一汤就行,也别去太贵的馆子,没那个必要。让当事人准备好红包,扎扎实实地送一笔钱,他要不肯收,转身就走,难道你拉住他?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如果他只是嘴上拒绝,身子不动地方,这就有五成指望了。这顿饭别匆忙结束,吃上几个钟头,法官总得上厕所吧?你把钱放到他包里。吃完喝完,该分手了,你拍拍他的皮包,说某法官,那案子就请您多费心了。他要立马开包检查,把钱退给你,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如果他只是微笑点头,却不开包,那就有六成指望了。剩下三成都好办:基本事实、材料组织、法庭辩论。为什么只有九成?——记住我的话:天下没有必胜的官司,做到九成熟透,便是律政精英!”
那天的聚会场面十分隆重,座中衣冠似雪,都是名流:银行的杜行长、公安局的陈局长、计委的刘主任、正阳房产的钱老板,还有一位省佛协的元真和尚。此僧级别最尊,正厅级长老,比海亮整整高出一个级别。这场合不能没有美女,请了九个大学生,穿插着坐在绅士身边,笑脸朵朵如花。我的那个叫许欢,眉眼有几分酷似刘亚男,只穿一条吊带裙,腰肢柔软无比。胡操性是文明人,请客照例是西餐。有1982年的拉斐红酒、北海蝶鲨鱼子酱、一碟黑不溜秋的蘑菇,学名叫松露,据说贵如黄金。正菜是一条巴掌大的鱼,生不生熟不熟的,又腥又骚,还有股汗脚味,吃得我恶心欲呕,不过料知价格不菲,倒也不敢多话。饭后是正宗牙买加蓝山咖啡,胡操性郑重声明:“在座都是兄弟,谁他妈都别装逼,今晚豪赌一场,以后兄弟们一起进步,一起发展!”然后祭起法宝:“我大哥本来也要来,不过他刚调到省委,升官了就牛逼,不理他!”众人个个敬畏,说胡书记太忙,别麻烦他了。这时杯盘撤下,佣人铺上墨绿色的大台布,豪赌正式开始。元真和尚推辞,说我就不上了,你们玩,我看看就行。胡操性白他一眼:“在澳门你都玩了,这次全是自己人,怕什么?”旁边的美女拽着袈裟撒娇:“你上嘛,你上嘛,人家还没玩过这个呢!”众人哄笑,陈局长直揉肚子:“上,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父跟她玩玩这个!”老和尚秃头艳红,宛如月宫玉兔的捣药杵。说话间一摞摞的钞票已经堆上了桌面,赵娜娜开始发牌。现在上流社会都玩Showhand,俗称梭哈,五张牌比大小,底注一千,上不封顶。我以前只在电影上见过,感觉十分新鲜。第一把是烂牌,黑桃4、方块J,没什么可赌的,痛快赔了底注。第二把开场来了一对9,刘主任牌面最大,开口叫一万,几家同时丢牌,上家的颜常山跟了一万,到我了,干脆加倍叫两万,元真和左季高相继出局,陈局长犹豫半天,还是跟了,接着到钱老板,此人财大气粗,一下叫到天上:“十万!”几个人都傻了,异口同声地谴责:“天这么早,你他妈就敢脱裤子!”说得美女们粉脸羞红,场上玩家纷纷丢牌。我额头见汗,心想只带了二十五万现金,这么搞下去,几把就得清袋。旁边许欢端过茶杯,我喝了一口,顺势搂了搂她的细腰,触手温软滑腻,感觉心旷神怡。
重新开局,这次我是AQ搭子,牌面最大,轻飘飘地叫了个五千,众人都笑我胆小,纷纷跟上,接着发牌,我成了牌面一对Q,不能示弱,一下喊到五万,几家都跑了,只剩下我、钱老板和颜常山,我细看形势:钱老板黑桃J、9,估计想求同花,颜常山是4和K,说不定有一对。接着发第四张,我是黑桃10,钱老板梅花8,颜常山红桃5,牌面还是我大,接着叫五万。钱老板抢牌:“二十万!”颜常山怏怏丢牌。我心想这胖厮最多一对J,还他妈敢冒充大个的,跟二十万!果然老天开眼:又是一张10。钱老板摩挲半天,缓缓掀开底牌,牌面8、9、J、Q,很像顺子。我翻开那张A,牌面还是一对,他来劲了,狠狠拍下一张支票:“五十万!”我立刻软倒,头上汗水直流。老胡看得明白:“钱不够吧?我这里有!想跟就跟,不想跟丢牌!”我一狠心:“那你借我一百万!我跟五十万,再加五十万!”许欢眼都瞪圆了,胡操性起身要开保险柜,钱老板摇摇头:“不用了,我他妈什么都不是。”场上一片惊呼,我长吁一口气,抓起一把散钱丢给许欢:“拿着,买裙子去!”她笑得眼都眯了起来。
这一把赢了八十四万。接下来我十分谨慎,玩了十一把,每次都是率先出局,只赔了一万多的底注。元真果然是高僧,赌得极精,不管大牌小牌,脸上佛光不改,拿一对K唬走了刘主任的3条6,稳稳收进三十多万。中间左季高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牌风大变,牌面一张独A就敢喊五万,连钱老板都吓跑了。我估计是一对A,犹豫半天,想今晚非比寻常,真要把这一百多万带走,以后律师别做了。也罢,输给他算了,反正是赢来的,悖入悖出,没什么心疼的。
“十万!”
“跟!”
“二十万!”
“还跟!”
美女们惊呼不已,元真连称善哉。我看看场上形势:左季高牌面A、Q、9,我是4、J、7,第五张牌发下来,我又是一张J,他露出一对9。我笑了:“这下该我说话了吧,二十万!”他也笑:“你还剩多少?”我说大概五十多万,他点点头:“好,五十万,梭你妈的哈!”许欢吓得直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对面的胡操性施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把所有的票子一股脑推了出去:“我就不信你有两对,来!”
左季高哈哈大笑:“说得好,正是两对!”说着啪地掀开那张暗A,满室惊呼。我把牌一混,缓缓坐倒,连连捶自己的大腿。许欢抖得像块凉粉,左季高十分得意:“老魏,这下破产了吧?”我满面悲愤:“左庭长,你晚上小心点,我这就出去找棍子。”众人哈哈大笑,胡操性叫赵娜娜:“老魏输光了,换副牌,咱们继续!”我拱拱手走出门外,心里又愁又喜。一会儿想:他妈的,二十五万就这么没了。一会儿又想:那可不是二十五万,而是一百多万,姓左的收了这份大礼,以后当了副院长,总该记得我吧?这时许欢也走出来,疑疑惑惑地问我:“你们真赌还是假赌啊?”我说当然真赌了,你没见我输得多难受?她撇撇嘴:“少来,你明明是3条J!”这姑娘居然是个内行,我赶紧嘘她:“知道就行了,别瞎说!”她无限向往:“哇,一百多万,要是——”还没说完,只听里面轰然暴响,我赶紧进去,看见首阳分局的陈局长搂过一大堆钱,旁边的钱老板正在写支票,元真拈着佛珠给美女上课:“哎呀,这叫fullhouse,又叫佛爷,好大的牌!”
一直赌到午夜,厨子端上夜宵。男的是鱼翅,女的是燕窝,元真吃斋,只要了一碗素面。一群人边吃边议论,胡操性恨恨有声:“颜主任,你的牌肯定有鬼!居然弄出个‘同花’来,还他妈有没有天理?”颜常山慢条斯理地回答:“牌是你家的,荷官是你找的,我怎么可能搞鬼?”旁边美女帮腔:“对呀,我一直看着呢,有鬼也是你搞的鬼!”无心人吐露真言,众人十分尴尬,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几个人同时找到了灵感,刘主任大笑:“哈哈,老婆查岗!”杜行长摇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肯定不是老婆!”我摁下通话键,听见杨红艳幽幽的语声:“收到传票了,我能不能跟你谈谈?”
大鱼咬钩了。我出门讲了几句,回屋深深一揖:“不好意思,有点急事,我先告辞了。”许欢腾地站了起来,胡操性一脸坏笑:“什么急事,赶去洞房啊?”陈局长指着许欢连连摇头:“他输了那么多,火气肯定很大,妹妹,你惨了!”众人大笑,我搂着她上了汽车,路上想起那一百多万,心情又是一阵低落。进入市区了,我问她:“你哪个学校的?先送你回去吧。”她嘟着嘴:“宿舍门早锁了!”这意思太明显了,我突然烦躁起来,想真他妈的,怎么连起码的矜持都不会?这跟卖肉有什么区别?嘎地踩住刹车,一指车门:“下去!”许欢脸都白了:“你怎么了?我……我做错什么了?”我知道自己失态了,摇摇头,说不是你的错,“以后别来这种场合了,没一个好人。”她握住我的手:“不会,你就是好人!”我苦笑:“我比他们更坏,你下去吧,就算宿舍门锁了,总有办法叫得开,对吧?”她红着脸走出去,我重新发动汽车,看见她一脸迷茫,瑟缩着站在清冷街边,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是农村出来的,只有十九岁。我想:肯定是哪里出错了,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但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是交易,女人看男人是提款机,男人看女人是绞肉机,而真情不过是一粒无用的眼屎,弹去后依旧明眸善睐,盈盈如水。
在电视台门口停了车,杨红艳急步而来,一上车直奔主题:“你们究竟要怎么样?”我信口胡诌:“已经联系了十几家全国媒体,下周就开新闻发布会。”她急了:“那我……那我还他些钱行不行?”我问她打算还多少,她撩撩头发:“三十万够不够?”我说恐怕不行,按贺老板的意思,最低也要一百万。她大怒:“放屁!你们讲不讲理?我……我豁出去了我!”我心中暗笑,慢悠悠地岔开话题:“你还记得任红军吧?”她愣了愣,脸一下红了:“记得,怎么了?”我说他骗了贺老板八百万。说着打开CD,偷眼观察她的反应。杨红艳皱眉半天,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笑起来:“现在只有你能把任红军钓出来。”她插话:“怎么钓?”我说只要一个电话,到时候我给你号码。她点点头:“那……老贺这案子怎么办?”我说只要你帮了这个忙,我保证没有新闻发布会,也不用还他一分钱。她半信半疑,我说来,我们拉钩。她十分豪放,钩住我的小指狠狠地摇了两下。这时一辆白宝马缓缓开来,我扭过头,发现胡操性笑容可掬,后座上两个女人,一个是赵娜娜,一个是漂亮的女大学生。我问他们是不是要大被同眠,陶陶共乐,胡操性笑而不答,赵娜娜满脸寒霜,那个女学生缓缓抬头,神情一半无奈,一半欣喜,目光清澈如水,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夜晚的真相。沿着这城市的灯光往下走,只有两条路能够抵达天堂:要么出卖灵魂,要么出卖身体。
把这事简单说了说,肖丽倒很开通:“其实你不用解释,我欠你太多了,就算你真的……”我心里一动,轻轻抱了她一下,肖丽顺势扑进我怀里,两个人温存了一会儿,心头暖意缓缓升起。正在忘情之时,手机突然响了,王秃子粗声大气地告诉我:“到鹤舞山庄,咱们摆个庆功宴!”
我推开肖丽,说你先睡吧,我晚上不回来了。她抓着我的手撒娇:“我不让你走!”我摸摸她的脸:“乖,我去赚钱,明天带你买裙子。”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直送我走进电梯,我按下关门键,看见她俏生生地站在门口,长发飘飘,脸蛋绯红,目光中柔情无限。
鹤舞山庄是江北一个著名的去处,原来是动物园的养鹤场,这些年经营不善,被王秃子以极低的价格承包下来。这厮看着粗蠢如驴,做生意倒很有头脑,在里面挖了个人工湖,造了几座楼台亭阁,天南海北地招揽游客。看的是青山绿水,吃的是焚琴煮鹤,晚上还有美女来访,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赚了个盆满钵满。
赶到时快午夜了,王秃子正和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密谈,我推门进去,看见锅里煮了一只白嫩嫩的幼鹤,咕嘟嘟直冒热气,王秃子眯着眼笑:“你小子有口福,这可是野生丹顶鹤,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挟了一筷子慢慢嚼,说跟老母鸡没什么区别,他哈哈大笑:“你他妈的,俗!没文化!”几个人都笑,连连向我敬酒,把那鹤吃得只剩骨架。王秃子剔着牙:“这事办得你还满意吧?”我说太感谢了,要不是你,我他妈麻烦大了。他看看表:“十二点五十,那小子差不多该死了,明天让郑芝龙给他收尸去。”我心里一沉,半天说不出话。这时门帘一掀,两个人款款走进来,我抬头一看,霎时间汗毛倒竖,腾地站了起来。王秃子嘿嘿冷笑:“怕什么?坐下!”转身招呼陈慧和四高丽:“我把他找来了,你们有话当面说。”陈慧冷着脸坐下,德行一如从前:“王八蛋,那四十万你到底还不还?”我期期艾艾地辩解:“已经给你五万了,怎么还是四十万?”她白眼一翻:“不用付利息啊?王八蛋!”旁边的四高丽狠狠地瞪着我,脸上横肉直颤。我心中不安,慢慢把脸转向王秃子,他还在那里笑:“你手段够高的,一骗就是四十万!听我一句话,还给她,我保你以后出入平安。”这话已经说绝了,我只好答应。陈慧还逼着我写字据,王秃子大手一挥:“不用,我给他担保!”然后转向我,眼中满满的杀气:“你不会反悔,对吧?”我点点头,心中又气又怕,暗暗骂了一句娘,想这王八蛋,老子真是看错他了。
约好了还钱的时间,陈慧带着四高丽走了,出门前冷冷地指了指我,眼神无比怨毒。我坐立不安,满身细密的汗,王秃子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架势,说我也是为了你好,这事不摆平,你以后怎么混?我点头不语,几个家伙在旁边冷冷地笑。又喝了一杯酒,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守所里那三个兄弟帮你干了这件大事,以后肯定待不下去了,你出点安家费吧。”我心里又是一惊,问他给多少。他歪着头只顾剔牙,旁边一个家伙发话了:“也不多要你的,三家人,你一家给五十万吧。”我勃然大怒:“这他妈算什么帮忙?那小王八蛋总共才跟我要三十五万!”话音未落,一个家伙砰地关了门,另外几个同时站了起来,阴森森地瞪着我。王秃子抠出一条长长的肉丝,斜着眼警告我:“想明白再说话,那钱是我要的吗?我他妈缺你这一百五十万吗?”我心乱如麻,肚里气流乱窜,忍不住放了一个屁。他厌恶地皱起眉头。我闷头坐了半天,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顿时有了主意,站起来倒了一杯酒:“来,我敬各位一杯。”他们都喝了,我拍拍王秃子的肩:“还是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他妈麻烦大了。”他知道不是好话,瞪着眼问我:“你什么意思?”我缓缓坐下,说没别的意思,一句话:“你把那小王八蛋弄死,我给你一百五十万!”
二十三
人到中年,时日无多,死神随时徘徊门外。根据古老的东方传说,今生微不足道,只是一道通往来世的门廊,它狭窄而肮脏,一旦灯火熄灭,死者举手叩响永恒之门。我活了三十七年,舔过蜜液,吮过苦根,心落在铡刀间渐渐绝望,早已死不足惜。
来世太远,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如果那灯熄了,但愿它永远不再点燃。
路越来越难走,六十公里开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两边景色逐渐开朗,正是初夏时节,绿草披拂,野花满地,山林间鸟鸣声声,连空气都甜丝丝的。肖丽往我嘴里塞了一支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担心我妈不喜欢她。我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你就豁出去吧。她含嗔带笑:“别臭美了,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我指指她手上的假钻石:“你戴着我们家的戒指,生是我们家的人,死是我们家的鬼!”她娇柔地横我一眼:“你这算不算求婚?我可当真了啊。”我赶紧岔开话题,问她想不想学车,“这次接了我妈回来,咱们买辆富豪80,奥迪给你开!”她一声惊叹:“你发财了?”我笑笑不语,缓缓转过山环,心情却一点点低落下来。
这两个月进账七十七万,正高空调案已经和当事人谈妥,执行回来能拿到一百多万。通发集团的三个案子都已立案,特别是那笔四千万的货款纠纷,前些天姚天成找到我,软磨硬泡,恩威并施,硬是从我的百分之三十中抠走了一百万,搞得我十分不快,但很快也想通了:一千一百万不是小数目,省着点花,这辈子足够了。手头还有几个案子,标的都不大,只能算零花钱。业务虽然顺利,我却总感觉好景不长,昨天找移民公司要了几份材料,有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还有欧洲的几个国家,看的时候一片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四年前我跟秦立夫吃过一顿饭,那时他还没出事,不过早就把老婆孩子送出了国,自己也拿了绿卡,遇到查计划生育的,他是海外华人,一出庭就成了中国土著。按他的评价,我算不上高人,见小利而忘身,遇大事而糊涂,做事不输于人,看人往往漏眼,所谓“明于事而不知人”,如不早做退步,早晚要吃大亏。顺便说起这圈子里的种种龌龊勾当,我恨恨有声,他则连声冷笑,说谁都可以骂,唯独你和我骂不得,因为我们都从这龌龊中捞食吃。还说我们就像门缝里的老鼠,只要那门开着,随时可以进去偷吃,一旦它关紧了,我们这种人将无处藏身。这话有点意思,我点头受教,他喟然长叹:“以后会好起来的,我们是最后一代,不过你记住,早晚会清算的,早晚!”
我也希望好起来,政治清明,法制完备,万事都有规则。不过看来我等不到那天了,终此一生,我只能做只门缝里的老鼠,在黑暗的角落里磨牙吮血,四处逡巡。我也不在乎什么清算,如果这世界注定会被蛀空,我愿意啃下最狠的那一口,哪怕死后身败名裂,为万人所恨。
昨天回家比较早,带肖丽买了两套衣服,她十分感动,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我来例假了,要是你想,我可以用……”
那夜里我坚持了很久,她的长发不时拂过我的双腿,感觉异常轻柔。有一瞬间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在心里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恨她?为什么不能折磨她、羞辱她,让她体无完肤、生不如死?就在那一刻我被她打败了,肖丽柔情万种地伏在我身上,双唇火热,汗水微凉,窗外风吹木叶发出动人的声响,我突然想:如果我现在死了,这世上有谁会哭?我妈肯定会,可她呢?当我停止呼吸,她会是什么表情?是开怀大笑,满心鄙夷,还是黯然落泪?
这就是我的红尘。须臾花开,刹那雪乱,我可以握住每一把杀人的刀,却握不住一滴真心的眼泪。
在家里住了三天,到父亲坟前扫了墓,给我妈过了个生日。老太太无论如何不肯到城里来,说自己在农村住惯了,进了城连门都不敢出,闷得慌。我只好给钱,她怎么都不肯收,说以前给的还没用完。我怏怏收起,心里突然想:这么多年我一心只为赚钱,处心积虑,蝇营狗苟,可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几天肖丽十分巴结,扫地、做饭、帮老太太梳头。农村的厕所很脏,她一个城市姑娘,居然能忍着恶心一锹锹地铲大粪,还告诉我走远点,“哎呀,你别过来,我自己能行!”让我很是感动。走之前到几个亲戚家转了转,然后带肖丽上路,经过山边的那片坟地,看见我妈静静地坐在坟前,白发飘拂,脸色平静,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我突然悲从中来,下去陪她坐了半天,直到太阳直射山头,她连声催促:“去吧,去吧,再不走就晚了,以后有空就回来给他上上坟。”然后劝我:“你成个家吧,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你自己好好过。你呀,从小心思就多,总愿意把人往坏里想,肖丽这孩子挺好的,年纪那么小,对你也是真心实意,你以后要对她好一点。”我随口答应,感觉鼻子微微发酸,慢慢走回车里,发现老太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白发飘拂,脸色平静,嘴里轻言细语,正在喃喃诉说。
那就是她不愿离开的原因。我的母亲不识字,跟了一个终生瞧不起她的男人,他打她、骂她、轻贱她,她逆来顺受,一生未曾怨恨。现在他死了,她也老了,一生已经过完,她无事可做,就常常来这坟前,轻言细语,喃喃地说那些她一生都来不及说的话。
开了整整九个小时,终于回到城里。我累坏了,下车后两腿酸麻,坐在沙发上就起不来了。肖丽在车上睡足了,这会儿精神十足,放了一大缸温热的水,替我宽衣解带、搓背按摩,红红的小脸上一层细密的汗。我泡了一个钟头,感觉体力渐渐恢复,正想带她出去宵夜,手机突然响了,养兔子的贺老板气哼哼地问我:“你他妈躲哪去了?几天联系不上!”我问什么事,老兔子哭咧咧地:“姓任的跑日本去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手机通了?他唔了一声,说任红军在日本名古屋,还说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我心下大宽,想任红军这厮向来没一句真话,事情这么仓促,他肯定走不远,没准儿正躲在哪个桑拿城销魂呢。但这话不能明说,我安慰老贺:“这么短的时间,肯定办不了移民,最多是出国旅游,放心,他早晚还会回来。”老贺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我心想电话里说不清楚,干脆约他到江心岛面谈。肖丽正在洗衣服,表情可怜巴巴的,我心里一软,拍拍她的脑袋:“别洗了,带你吃牛排去。”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是我第一次带她见客户。三个人点了牛排,要了红酒。老兔子没搞清状况,以为我带了个公关小姐,不断拿眼打量肖丽,表情色迷迷的,又淫荡又猥琐。我心里极不痛快,催着肖丽匆匆吃完,搂着腰送到电梯口,说你先回家,我跟贺老板有事要谈。她十分温柔:“你早点回来,开了一天车,肯定累坏了。”我点点头,走回去直接跟老兔子摊牌:“杨红艳的案子二审立案了,你先把律师费打过来吧。”他瘪着脸答应,又问我任红军的事怎么办,我抽了一口烟,先给他打预防针:“找到人很简单,不过你这八百万有点悬,你也知道任红军,这王八蛋是天生的败家子,手里有了钱,那还不胡天胡地的乱花?现在又出了国,一嫖二赌三购物,至少花掉你一百万!”他呆若木鸡:“那……那怎么办?”我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么多天过去了,弄不好这八百万连一半都收不回来。他呆坐半晌,忽地一握双拳:“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抓到他!就算一分钱没有,我也要抓到这个骗子!”我心里有底了,陪他牢骚半天,慢慢把话头转到杨红艳身上:“前两天我在电视台见到她了,你眼光不错。尤物啊,真他妈迷人。”他咂咂嘴:“说心里话,我一点都不后悔,那一百八十万……其实不算亏。”我一拍大腿:“不亏!我是没那么多钱,否则我也掏个百八十万过过瘾。”他嘿嘿地笑,忽然忧伤起来:“可惜这臭婊子没良心,唉!”
我倒了杯酒,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场。现在执法人员最喜欢他这号傻有钱的,一没见识,二没关系,一棍子下去满身哆嗦,寻个由头逮起来,怎么诈怎么有。上次参加胡操性的家宴,我把他和杨红艳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满堂哄笑。首阳分局的陈局长啧啧叹息:“这王八蛋有意思,老魏,什么时候带他来见见我!”这话耐人寻味,我是有心人,当然明白,跟他笑谈半天,彼此深有默契。
我拍拍老贺的手:“算了,别想她了,想玩明星还不简单?我认识一个唱歌的,长得比杨红艳还漂亮,个子高,身材好,尤其是胸围,我的天,简直就是头奶牛!”他两眼放光:“那……那要多少钱?”我说看你怎么玩了,长包下来,一年不过几十万;短期合同,一晚上也就一两万。他直咽馋唾:“叫来,叫来!”这事不能答应太快,得吊吊胃口,我呷了口酒:“人确实漂亮,又性感,不过这么晚了……”老兔子倒也明白:“别装了,你肯定有办法!我明天就把律师费打给你。”我笑起来,随手拨通孙刚电话,他接得极快:“哎呀,大律师,什么事?”我说有个老板想找个美女聊聊天,你把上次的杨心薇叫来吧。他十分惊奇:“你怎么不直接给她打电话?”我说一客不烦二主,这事怎么能绕过你?吃水不忘掘井人嘛。他没听出我的意思,哈哈大笑:“没问题!马上就给你安排过来。”
老贺十分兴奋,我笑眯眯地挂了电话:“成了!你下去开个房,一会儿我让她直接上来。”他嘴巴大张:“这么直接?”我说都21世纪了,什么不得讲究效率?去吧去吧,美女马上就到了。他咧着嘴下楼,我优雅地切着牛排,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很快杨心薇到了,我把任务交代清楚,她极其尴尬:“我可不是……不是随便的女人,我只跟有感情的人做做做……做那事,没感情,不行!”我心里冷笑,一个劲夸老贺有钱:“这个可不简单,大老板!几千万的身家!”她脸更红了,眼睛不停眨巴,我懒得啰唆,说你现在年轻貌美,该堕落赶紧堕落,别等到人老珠黄,想堕落都找不到行情。说着一把推进电梯,大声鼓励她:“别跟他客气,开口就要一万,不,两万!”
这事成了。老贺没什么,嫖娼不过罚几千块,对他来讲只是毛毛雨。孙刚就比较麻烦,容留、介绍卖淫罪,少则一年,多则五年。就算能找到大佬帮他说话,把实刑改成缓刑,至少也得花个十几万。这王八蛋本就潦倒,这下足够他倾家荡产了。我慢慢地品着酒,心里无比痛快。肖丽发了条短信来,还是催我早点回家,我笑眯眯地回复:最多两个小时,今天一定回家睡。她回了一长串的笑脸符号。我看看时间,估计楼上正戏开演了,从包里翻出陈局长的名片,刚要拨号,手机震震地响起来,来电显示:王小山。
“你躲得挺快啊。”他说。
“到乡下给我妈过生日去了,你找我?”
他冷笑一声:“还是个孝子!那事是不是你干的?”
我装傻:“我这两天一直在乡下,出什么事了?”
他声音一下高了:“少他妈跟我装蒜!我问你,那小子是不是你弄出去的?”
装傻就装到底,我做大惑不解状:“哪个小子?弄到哪儿去?”
他火了:“陈杰!是不是你把他弄出去的?”
我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他妈怎么办?”
我演得太像了,他也怀疑起来:“真的不是你?”
我连连捶打胸膛:“天地良心啊,你这么聪明的人,想想还不明白?就为了一百五十万,我他妈连命都不要了?那小王八蛋一出来,我死定了!”
这话说到心坎上了,他喃喃自语:“那会是谁呢?他妈的,公安局长亲自批的条子!”
我摇头叹气:“完了,这下完了,你不是说好要把他弄死吗?你那么老的江湖,唉!怎么可能是我?我哪来这么大面子?给人家局长舔鞋都不要!”他呼呼地喘着气,忽然问我:“那你估计是谁?谁有这么大的手面?”
我沉吟半晌:“说不好,不过有一个人嫌疑最大。”
“谁?!”
“你记不记得我们所那个邱大嘴,专办刑案的那个?”我慢慢地说,“他跟公安局关系最好,上次去陈杰家就是他搞的鬼,这次……”
二十四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海亮,是个晴朗的秋日下午。天高云淡,黄叶飘零,我们在石崖上谈了整整三个小时,这和尚口若悬河,时有妙语:“草木皆有佛性,菩提不外人心。”“不躁不亢,不佞不媚,是为君子。”我啧啧叹服,当时就拜了师。黄昏时一起用了素斋,到他的房间继续畅谈,海亮越发得意,从人间婆娑世界讲到东方琉璃世界,又从东方琉璃世界讲到西方极乐世界,三世佛招之即来,百金刚效命麾下,更有大神通、大造化、大法力,祭起法宝就能丢翻美利坚。说到兴起处,这和尚秃头锃亮,缁衣生尘,山峦间花瓣乱飞。一直聊到很晚,我起身告辞,刚下楼就停电了,满山漆黑,我有轻微的夜盲症,在夜里跟瞎子差不多,只好上去找他借手电筒。这和尚刚点上蜡烛,我告诉他:“师父,外面太黑了,看不清路。”他嫣然而笑,忽地一口吹灭了蜡烛,慢慢地对我说:“去吧,现在外面不黑了。”
那夜里我异常感动,以为找到了那个东西:外面即是里面,我心即是世界。心中有光,眼前就有光;心中无路,脚下就无路。不过现在我知道那一切无非骗局:黑夜茫茫,你不能指望秃驴发光,他自己也只有一根蜡烛。
两天开了三个庭,晚上还要到电视台做节目,忙得焦头烂额。这三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可以说是赢定的官司,一千一百多万眼看着就要到手,想起来就高兴。做完节目回律所,路上哗哗地下起了雨,我开得极为小心,半天才回到办公室。周卫东正埋头整理案卷,旁边的打印机吱吱作响,那是最高法院网站上最新的司法解释。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太晚了,回家吧,明天再说。”他满面堆笑:“今日事今日毕,就快完了。”说着递来一个信封:“刘亚男来过了,这是她还您的。”我接过来捏了捏,问刘亚男怎么说,周卫东吞吞吐吐地:“她说……她说……你是个禽兽!”我哈哈大笑:“对付禽兽,就得用禽兽的办法!你说对不对?”他也笑:“师父,你这一手太毒了,一剑封喉啊。”我笑眯眯地盯着他,周卫东目光闪烁,忽地岔开话题:“哦对,孙刚被抓了,你知不知道?”我装糊涂:“他犯什么事了?”他低头整理打印好的文件:“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容留、介绍卖淫罪,他爱人给我打电话,师父,你说我管不管?”
我脸一沉,大声喝令:“不许管!让他老婆给我打电话!”周卫东愣住了。我转身往外走,心想这小子道行够高的,办个劳动纠纷都能把客户撬走,前前后后瞒了个死,真不愧是我的传人。这不是好苗头,律师行最怕这个,看来以后得多留心才行。
电梯正在养护,只好走步梯。快到六楼了,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一个女人低声倾诉:“我不是要房子!我只是……只是想你跟我说话!我们还是不是夫妻啊,志明?这么多年了,你……”我无声地挪了两步,看见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顾菲哭得浑身乱颤,老潘仰面向天,眉头紧皱,状如万箭穿心。我上不得下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顾菲哭声渐小,抽抽搭搭地问:“陆中原说还要整你,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啊?”老潘长叹一声,慢慢地扭过头来,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反正躲不过,我几步走到近前,说不用怕他,你一不行贿二不吃请,而且早离了审判口,一个档案管理员有什么可整的?他们俩倏地分开。顾菲擦擦眼泪,说没那么简单,他审了那么多年案,得罪了多少人?陆中原说要找当事人和经办律师投诉他,现在已经开始搞了!我心里一沉,想陆老板也太黑了,事情很明显:天下没有绝对公正的官司,肉里挑刺,眼中寻沙,总能找出毛病来。律师都是人中之贼,只要法院给个暗示,哪有见落水狗不打的道理?一告二闹三请愿,一点小事也能搞得民怨沸腾,到最后老潘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我转了转脑筋,说树挪死,人挪活,要不你活动一下吧,我认识高院政治部的颜常山,你准备点东西,这两天我带你见见他。老潘十分不屑:“我要肯走后门,何必等到今天?你不用说了!我一生堂堂正正,不信他敢把我怎么样!”
三个人都不说话,外面雨势愈急。我要送他们,老潘惨淡一笑:“你走吧,我跟小菲还有话说。”我摇摇头上了车,看见他们俩依偎着渐行渐远。夜雨凄凉,那把伞太小了,老潘只知遮挡他的小菲,浑不顾自己身处风雨,淋得半身尽湿。
那是一个誓言,他说过,会一辈子保护她。
我欷歔不已,在滂沱大雨中缓缓开行,手机响了一下,断了,接着是嘀嘀的短信声,杨红艳问我:任红军答应出来见我,下一步做什么?我干脆拨过去:“你们约在哪里?什么时间?”她说周末下午六点,在东郊苍凉谷的度假山庄。我算了算路程,直接下令:“你按时赴约,记住,一定要拖住他,至少两个小时!”她嘟嘟囔囔地:“那么久啊?他要起坏心怎么办?”我说你们老相识了,坏就坏吧,又不是没坏过。这事办完,我保证老贺不再烦你。她无言以对,无声无息地挂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肖丽还没睡,一见我就扑了上来:“陈……陈杰!”我心里一抖:“陈杰怎么了?”她满脸惊慌:“他刚才就在门外!”我汗毛倒竖,把门上的锁全都锁死,隔着门镜静静地往外看,什么都没看见。转身问她:“陈杰来干什么?”她嘴唇直哆嗦:“我也不知道,他……他肯定疯了,一个劲儿地砸门,还说……还说要杀了你!”我定了定心神,说没事,不用怕。心想这小王八蛋真是活腻了,前脚刚逃出鬼门关,后脚就来主动找死。
我一生常处险境,周旋既久,练成了两大绝招:一招叫做“草船借箭”,一招叫做“吹火烧山”。前招是善用资源,在旋涡中浮沉,总有落水之日,这时不能慌,一定要抱紧大树,能爬多高爬多高。后招是嫁祸江东,事事预留地步,一旦灾祸上身,要在第一时间找到替罪羔羊。这事我早有准备,一直在王秃子面前造邱大嘴的谣,说邱某心如蛇蝎,坏事做绝,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满城人渣都是他小舅子。公安局就是他开的,只手遮天,随时可以调出一个野战军来,想灭谁就灭谁。现在顺势一推,王秃子深信不疑,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斗法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死了我都高兴。
那天从鹤舞山庄出来,我招招行险,先给曹溪看守所打了一通匿名电话,这是最关键的,一定不能让陈杰死在里面,否则一切都完蛋了。王小山绝非善类,今天能要一百五十万,明天说不定就会要三百万。只要这把柄在他手里,非把我活活逼死不可。只要陈杰不死,一切都好办,我没有捞人的本事,胡操性可是手眼通天,卑词媚之,厚礼结之,保出来应该不难。这事十分滑稽:送他进去的是我,捞出来的还是我,真他妈吃饱了撑的。不过形势逼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给这小子几十万,反正近期收入颇丰,一点小钱不在话下。
肖丽还在发抖,我轻轻地搂着她,嘴里轻言细语,一点点宽她的心。她渐渐开朗,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说要跟我喝两杯。暗红色的灯光朦胧地照着,有点暧昧,有点温暖,让人不觉温柔情动。碰了碰杯,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漫不经心地拿在耳边,一个女人哭咧咧地告诉我:“魏律师,我叫柳芳,是孙刚的爱人,我想求你……”
我放下酒杯:“你在哪里?”
“在家里,我能不能跟你谈谈?”
我说你等一会儿,转身到门镜中观察半天,外面还是毫无动静,心里稍稍一松。我住的是高档社区,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巡逻,估计陈杰待不住。柳芳在电话里呼呼地喘气,我问了地址,让她在家等着,说我马上就到。她连声道谢,我把那电警棍拿在手里,嗒嗒擦了两下,满屋子电光乱闪。想想还是不保险,又从架上摘下一把长刀,拿报纸裹了裹,牢牢抓在手心。肖丽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说你先睡吧,这案子事关重大,晚上可能回不来了。她一下嘟起了嘴,帮我穿外套、拿雨伞,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
雨越发急了,我狂踩油门,十几分钟开到孙刚楼下,柳芳正在楼口等我,这女人十分家常,估计有四十岁了,腰肢臃肿,五官平庸,一身烂萝卜味,只有白皙的皮肤还保留一点当年风韵。我暗暗撇嘴,想孙刚这王八蛋一辈子周旋花丛,娶个老婆居然是如此德行。简单招呼了两句,我跟着柳芳上楼,问孙刚被抓前说过什么。这女人可怜巴巴地:“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你……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说不好办啊,首阳公安局长直接派人抓的,看来麻烦了。
她眼圈红了:“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有心脏病,万一……”
我说只能尽力而为了,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容留、介绍卖淫罪可不是小事,轻则一年,严重的五年以上,唉,孙刚怎么会这么笨?
柳芳眼泪长流:“我给你钱,只要能救他出来,我卖房子、卖车,我……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我的心邪恶地跳了跳,拿腔拿调地告诉她:“钱嘛,不是问题;办法呢,也不是没有,只要你听我的,嗯,我明天就可以把人捞出来。”她连声答应:“我听你的,一定听你的!”我阴阴一笑,浑身邪气咕嘟喷涌,一把将她搂了过来。柳芳僵呆,满脸惊愕之色,我毫不顾忌,搂着她臃肿的腰,慢慢掀起她的睡衣下摆,把手粗鲁地伸了进去。她抖得像块凉粉,不过丝毫没有挣开的表示,我心里像揭开了一个厚厚的痂,既痛且快又恶心,中有仇恨刻骨。在她胸前狠狠地搓了两把,我狞笑着问她:“会不会做辣子鸡?”
“会。”她神色慌乱而迷茫。
“去,给我做个辣子鸡!”我粗俗地说,“我他妈饿坏了。”
二十五
世上没有丑男人,只有猥琐的男人。也没有坏女人,只有经不起诱惑的女人。我相貌平平,一辈子没当过帅哥,以前陈慧经常说我“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说自己瞎了眼,千挑万拣,竟然找了我这么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茄子不像茄子,萝卜不像萝卜,煮遍山珍海味配不成菜。说得我无地自容,低头长叹,自尊心受伤极大。这些年渐老渐衰,头秃了,脸皮糙了,形象越发不堪,魅力却有增无减,身边总有美女围着转,还经常叫我“老帅哥”。这话算得上肉麻,喝高了我也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越老越帅,酒醒之后往往苦笑,想我算什么帅哥,我兜里的人民币才是真的帅哥。
在通发旅馆跟姚天成吃饭,叫了两个美女作陪。我话瘾发作,给他们普了半天法,重点是前期一个变态案例:本市有个卖月饼的女老板,身体结实无比,作风异常剽悍,正是如狼似虎、坐地吸土的好年华,给根凳子腿都能榨出汁来。因为老公硬件不达标,愤然离婚,在外面找了四个小伙子,个个龙精虎猛,腰下悬挂利器。名义上是私人助理,其实只是床头娇客、泻火良药。开始只是一对一地操练,日久瘾大,这富婆豪情发作,在华胥宾馆开了个总统套,把四味药材全弄上了床,大被一蒙,风雷激荡,颠簸驰骤几个钟头,富婆渐渐不支。四个小伙不明就里,依然走马灯般轮番厮杀,情状煞是好看。忽听一声惨叫,那富婆两腿一蹬,直挺挺昏死过去。四个小伙大骇,掐人中、捶胸口,接着腔子做人工呼吸,抢救半天没救过来,吓得面如土色,以为真死了,赶紧打电话报案。很快警察就到了,那富婆悠悠醒转,媚眼如丝,娇躯难支,身上药汤横流。这年头的警察多少都懂点法,估计这事性质不对,立马请示上级,首阳分局的陈局长闻言大喜,亲自赶往作案现场,厉声训斥:“这是犯罪!知道不?聚众淫乱罪!知道不?至少判三年!知道不?”还号称要让记者前来监督。那富婆又羞又怕,跟陈局长密谋半天,据说给了一张七位数的支票,最后平安大吉,由几根药材横着抬了出去,走时心中忧伤,忍不住做了一首诗,大意是苛政猛于虎,人间有强梁,姑奶奶活了四十载,从没像今天这么爽。
姚天成哈哈大笑,该谈正事了,他把两位美女支走,问我转移财产有哪些办法。这话问对人了,我这些年精研公司法和破产法,绝对专业人士,对转移财产尤有心得,不过处世如垂钓,大鱼还在水底,不必急急出钩。我笑而不答,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姚天成压低声音:“我有个朋友,最近弄了四五千万的货,全出手了,但不想付钱,你有什么办法?”我心中窃笑,想肯定是这王八蛋自己的事,否则表情何至如此猥琐?现在上流社会都这么干,动不动就拿朋友当幌子,其实什么狗屁朋友,都是利合之辈,所谓“腥膻当道,自有猫儿奔来”。有利则聚,利尽则散,跟大粪上的苍蝇一个德行。我估计这厮从通发弄到钱了,想找个安全通道汇出去。上次我们合伙摆了老丁一道,这老厮到底不是泥捏的,当时认栽,背转身疯狂反扑,在市里、省里到处告状,检举信写了几十封,大有把天捅漏的架势。现在工委派了工作队,审计署派了审计组,十几年的旧账都翻了出来,整个通发集团乱成了一锅粥,弄得人人自危,
我慢慢地呷着酒,先给他分析法条,说破产清算有个半年的期限,六个月内转移的财产无效,要追回来重新瓜分。所以要早作准备,弄个假投资,先把钱转出去,过六个月再申请破产清算,肯定没有问题。他连连摇头:“不行,时间太长!半年之后,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我说那就诉讼好了,只要法院判决一出,立马执行,最多两个月就能搞定。他有点疑惑:“行吗?怎么操作?”
我指指天花板:“这里没装窃听器吧?”他说当然没有,谁他妈敢?我点点头,直戳他的痛处:“你的投资移民办好了吧?去哪个国家?”他当时就呆住了:“没没……哪有这事?你……你他妈怎么知道的?”我哈哈大笑:“你瞒我一时,还能瞒我一世?说!是不是你自己的事?再不说实话,我他妈不管了!”他脸红了,推心置腹地告诉我:“老魏,真不是故意瞒你,这钱吧,确实有我一份,不过,咳,更多是人家高总的……”
这我就明白了。高洪明一直主管经营,这些年通发集团硬件更新,先后从德国引进了两亿多元的设备,全是集团下属的进出口公司经手,这公司由高洪明亲自操盘,中间几次捣鬼,光回扣就吃了三千多万,再加上设备维修、零件更换,黑的钱不计其数。现在估计捂不住了,几个人都起了脚底抹油的念头,不过钱还挂在集团名下,检查组盯得又紧,想安全转出,非出奇招不可。
我问他:“高总在境外有账户吗?”他嘿嘿直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哪个国企老总没几个离岸账户?放心!香港有两个,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还有开曼群岛,都有!绝对安全!”我本想乘机弄他几个钱,一听这话大为懊恼。这些年经济发达,贪官们洗钱的办法越来越多,这种境外账户没别的作用,只是方便销赃。一口喝干杯中酒,我又问他:“现在高总说话还算数吧?”他歪着嘴笑:“哪有那么严重?当然算数!这不过是早做退步——有备无患嘛。”我放心了,现在事情很清楚:这帮家伙早就跟洋鬼子串通好了,那笔钱属于应付账款,只要德国公司起诉,法院一判,付款毫无争议,检查组肯定没什么说的。以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要求德国公司把钱汇进指定账户,不管是香港还是加勒比海的小国,地球这么小,只要腰缠千万,哪里都是人间天堂。
姚天成也是明白人,一说即通,坐在那里啧啧赞叹:“打官司还有这种用处,老魏,有你的!”接着议定日程:我负责起草一切法律文书,包括诉状、答辩状和保全申请,开庭时不可双方代理,再随便找个律师做幌子,反正是必胜的官司,水平再低都无所谓。
姚天成十分满意,问我整个过程要多长时间,我打包票:“法院那边我来协调,从立案到执行完毕,最多四十个工作日,五千万全部转走!”他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辛苦辛苦,至于这律师费,你看怎么给?”我说你看着办吧,都是朋友,我最多收你百分之四。他皱皱眉头:“百分之四?那可是两百多万啊,又不是公家的钱,再少点!”我心中恼火,想这两个王八蛋黑了那么多,一点小钱还跟我计较。沉吟半天,说还得替德国公司请个律师,如果费用太少,我怕对方……他大咧咧地:“这么简单的案子,什么都不用他干,只是出一次庭,他敢要多少钱?最多给几万块!”我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五千多万的标的,律师这行你也知道,给少了恐怕说不过去。”他犹豫良久,突然伸出一只手掌:“那就这个数!你给他多少我不管,反正五十万搞定!”说完直直地盯着我,神色不容半点抗拒。我心中怒极,问他能不能再加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我点点头:“那好吧,五十万就五十万。”心想去你妈的,等案子到了中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这次要是便宜了你,我把魏字倒过来写!
这事得急办,我开着车直奔中院,先到立案庭把左季高找出来,这老小子上次收了我一份重礼,见面特别热情,我也没客气,把事一五一十说明白了。左庭长沉思半天,一言戳中要害:“这事有个要点,只拉弓,不放箭,对不对?只要德国公司的诉状一到,我立刻给通发打电话,声势造大,就说我们成立了调查组,我亲任组长,大立案嘛,对不对?他们都是外行,听见‘法院’俩字腿就发抖,再说这案子本来就有疑点,谁敢说半个‘不’字?不过咱们这调查组,嘿嘿,一不查账,二不取证,只说案子的严重性,这些贪官本就心虚,他怕不怕?他怕了怎么办?要不要找你来求我?剩下的你知道怎么办了,对不对?”我连连点头,他翻翻眼皮:“你说这五千多万里只有八百万是赃款?不可能吧?为了这么点钱,他们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我服了,这厮是真正的高人,赶紧解释:“这只是他们的说法,我也不信,估计至少有一千八百万。”他咂咂嘴:“嗯,这还差不多。道上规矩见面分一半,这你知道,对不对?我没那么黑,让他们出八百万,你四百我四百!”我嘴里发苦,说这事不好办,他们这钱捞得也不容易。左某一声冷笑:“当事人还没说话,你就敢在这儿蒙我?你他妈哪边的?将近两千万的黑钱,对不对?我要四百万他还敢嫌多?”我还是叫苦,说民二庭那边也要打点,要得太狠了,没法跟上家交代。他噗噗地吐着烟,忽然撂下一句狠话:“别的我不管,只要这案子经我手,至少要给这个数!”说着竖起两根手指,我心里有底了,脸上还是为难,说那我去跟对方谈,实在不行,我那份就不要了。他乜斜半天,一副“我才不信你有这么高尚”的表情。我赶紧告辞,心头忍不住得意,想任你奸似鬼,照样喝老子的洗脚水,赃款可不是一千八百万,而是整整五千万!出来后给昭阳所的元臻成拨了个电话,说好了由他代理那家德国公司,马上写状子起诉通发进出口公司,不管输赢都给他五万。小元激动坏了,连说了七八遍“谢谢魏哥”。我笑眯眯地收了线,这时肖丽发来一条短信: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恍然大悟,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想这些天赚钱不少,她表现也挺乖,干脆出次重手。
到花店买了花,挑了一张精致的贺卡,写完祝她生日快乐,觉得还少点什么,又到Prada店里转了一圈,最便宜的坤包都要四千多,想想还是肉疼,拿了几份免费赠阅的宣传单,开车直奔范阳路,在路边小摊上花三百七十元买了个假的,做工几可乱真,有LOGO,有标识卡,还开了一张六千八百元的发票,外面用彩纸精细地裹了一层,华彩闪烁,光可鉴人,代表我在这红尘间最真诚的祝福。
回到家快十点了,肖丽特别高兴,背着那个假Prada在镜前扭啊扭的,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我洗了澡,吃了两块冰凉的西瓜,困意渐渐上来,靠在沙发上一顿一顿地打瞌睡。正迷糊中,突然砰砰两声巨响,我一激灵,腾地坐直,肖丽一脸惊愕:“门外……有人!”我几步走到门边,隔着门镜看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心中惊疑莫名,打电话通知楼下保安,对方十分客气,说正在密切监视我的楼道,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派人处理。我安心了,脱了衣服准备冲凉,突然又是两声巨响,我又惊又气,抄起一把剔骨尖刀大声怒吼:“谁!再他妈踢门,我报警了!”外面立刻静了,从门镜往外看,楼道里还是空空如也。我心中十分忐忑,也不敢出去察看。肖丽也有点困惑,说会不会是隔壁那个小淘气?我好像看见他回来了。我恍然大悟,心中暗自好笑,想真成惊弓之鸟了,一点响动都吓成这样。隔壁住的是个姓刘的生意人,有个八九岁的儿子,惯得顽劣异常,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次进电梯都要把所有楼层按个遍,真是连狗都烦。去年我养了只猫,有一天不知怎么溜了出去,被这小子逮住了,涂了满身的绿漆,还喂它吃芥末,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那猫也不是善类,瞅准机会狠狠啃了一口。为这事两家还吵过一场,我让他赔猫,他让我赔人,差点闹上法庭。后来这小崽子见了我总龇牙咧嘴的,没事就到我门上踢两脚,多半都在深夜,搞得我恚怒无比,天天拉着他爸讲民法。他爸也烦透了,干脆送他进了贵族小学,圈得紧紧的,没事不让出来,总算让我睡了几天好觉。
那以后再无动静,我冲完凉,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心事。门外突然震天价响起来,这次力气更大,时间更久,大有把门踢破的架势。我气炸了,奔过去一把扭开门,正想喝骂,楼梯边倏地一闪,一个人疾冲而至,我知道不好,翻身蹿回屋里,刚要关门,已经被来人牢牢撑住,我心里一抖,伸手摸刀,这时脑袋嗡地一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仰面朝天摔到了地上。
陈杰满面悲愤,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料知难逃一劫,心里反而镇定下来,坐在地上一点点往后挪,眼珠乱转,四处寻找可乘之机。肖丽闻声跑出,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挡在我身前拼命推搡陈杰:“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不许你碰他!”陈杰挥手就是一耳光:“你给我滚!”肖丽应声而倒,我大怒,一跃而起,拦腰将他摔倒,转身招呼肖丽:“快,打110,报警!”话音未落,陈杰嘿了一声,腰一挺,翻身将我压在下面,迎面就是一拳,我这些年缺乏锻炼,被打得几乎晕厥,半天都动不得。陈杰回身抓住肖丽,指着我恨恨控诉:“你他妈害我!你他妈害我!”我刚想辩解,他竟然哭起来,掀开T恤让我看他的胸口:“你个王八蛋,让他们打我,打得我吐血,你……还让他们强奸我!你个王八蛋,你不是人!”说着将我一把拖到墙边,揪住我的头发砰砰往墙上撞。我眼冒金星,手脚不停划拉,突然抓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眼倒尖,一脚跺在我手腕上:“让你拿刀!让你拿刀!”我疼得哎呀乱叫,这时只听嗒嗒一声轻响,他的手忽然松了,我血流满脸,什么都看不见,也不及细想,回手一刀捅了过去。
正是午夜时分,墙上的挂钟忽然当当敲响,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惊心。陈杰两眼圆睁,看看肖丽又看看我,再低下头看着胸口那把直没至柄的刀,神色惊恐至极,嘴巴张了张,哦哦地叫了两声,扑通一声栽倒地上。
肖丽惊呆了,手里的电警棍当啷落地,依然嚓嚓地闪着电火。我脑袋像挨了一记炸雷,轰轰地响,头上汗水与血水同流。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原来汗这么咸,血这么甜。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我的脖子终于能转了,肖丽呆呆地望着我,我说:“你他妈总算把我拖下水了。”她慢慢地瘫在地上,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想打就打吧,想骂就骂吧,如果还不解恨,你把我也杀了吧。”
我们久久对视,目光中有愤怒,有绝望,更多的是仇恨。多日来我们小心翼翼粉饰的那个东西,如今原形毕露,横亘在我们冰冷的目光中,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我幸灾乐祸地告诉她:“我过失杀人,三年;你是从犯,运气好判二缓三,不用坐牢,不过从此有了前科,这辈子别想好好做人了。”
她惨然一笑:“我们……都成罪犯了。”
陈杰渐冷渐僵,那刀正中心脏,血流得不多,在地上凝成乌黑的一摊。我忽然狂乱起来,刷地拔出刀,心中杀机大起,恨不能把整个世界夷为平地。肖丽惊恐万状地瞪着我,我操刀走到她身边,浑身剧烈地颤抖,她吓呆了,哇地哭出了声。我一下醒了,汗水涔涔而下,强行镇定心神,把利害得失全想了一遍,过去搂搂她的肩膀,说别怕,我有办法,来,我们把他抬起去。
死人真重,费了吃奶的力才抬进浴室。我把浴缸的塞子拔出来,用纱布细心地裹了一层。这样既不会妨碍渗水,又不至于在下水弯管处留下碎屑。大学时旁听法医课,听过不少毁尸灭迹的案例。许多案犯堪称高手,尸体处理得天衣无缝,唯独疏忽了这一点,最后还是锒铛入狱,身首异处。我直起腰来叹了口气,心中百味俱全,狂乱、焦躁、恐惧,还有点无端的快感。我抖着手把陈杰的衣服剥了个精光,转身到厨房拿过两把剁肉刀,肖丽脸色苍白:“你……你要干什么?”我问她想不想坐牢,她摇摇头,我挥了挥手:“那就去烧一锅开水,现在!”
我想清楚了,一定不能报警。说正当防卫也没用,陈杰没带刀,刀是我的,怎么说也是个防卫过当。何况这事牵连众多,一旦进了局子,肯定要全盘吐露。十四年苦心经营,不能就这么毁了。我在陈杰的尸体前站了半天,喘了几口粗气,一把拖出陈杰僵直的胳膊,咬了咬牙,狠狠一刀剁了下去。
我是法律科班出身,这些年一直在司法行当周旋,学了不少反侦察技巧。这城市的警察大多都是笨蛋,抓小偷小摸在行,对高智力犯罪无计可施,重大刑事案件的破案率还不到百分之三十。只要做得干净,相信这帮蠢货抓不到我。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是骗人的屁话,这老天向来都是瞎子,满世罪恶都以他的天理为名,众生挣扎在他巨大的阴影下。为善的受尽苦难,不得好死;杀人者逍遥法外,永享天年。而传说中,人人都有一个他妈的天堂。
剁了几刀,满身都是鲜血。肖丽只看了一眼,倏地软倒,蹲在屋角哇哇狂吐。这时门外脚步声大作,接着是急促的门铃声,每一下都像是在心里擂鼓,我魂魄俱飞,跟肖丽对视一眼,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只听一个声音高叫:“魏先生,我们是物业的,刚才看见有人闯进了您家,我们要进来检查!”我手脚酸软,扶着门强作镇静:“你们看错了,没人进来!”对方还不放心,说我们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请开门。我头皮阵阵发麻,想监控录像是洗不掉的,干脆认了:“哦对,刚才来了个朋友,已经走了。”对方大惑不解:“咦,没看到有人出去呀。”我火冒三丈:“你们怎么做事的?!一个大活人都没看见,我他妈投诉你!”几个保安连声道歉,橐橐下楼,我长出一口气,一步一挪地走回浴室。肖丽吐得快虚脱了,我胃里也是阵阵翻腾,不过事已至此,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挥起刀,没头没脑地剁了下去。血水横流,残骨烂肉溅了一地,邪恶的种子在心里慢慢发芽、成长,枝繁叶茂,每个毛孔都齐刷刷地大张着,我狞笑着想:去他妈的,死活就在今夜,老子豁出去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指纹是人体重要密码,而且不易消除,只有下锅煮了,熟肉更容易腐烂。我把两只断手扔进锅里,咕嘟嘟煮了几分钟,满室飘满奇香。我靠墙而站,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吃了它会怎么样?人肉跟猪肉不他妈一回事吗?跟着肚子咕咕乱叫,我怔了怔,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这时手机震响,我汗出如浆,虚弱地说了一声“喂”。
“你在不在家?”
我没回答,反问他什么事。
“我就在你楼下,”首阳分局的陈局长严肃地说,“在家等着,我马上上来!”
二十六
任红军被捕时,我正在政法学院演讲,题目是《智者为王——怎样做一个成功的律师》。礼堂里挂满了海报,上面是我的大幅照片,黑西装、红领带,双眼犀利如鹰。据说社会贤达都用这种眼神瞅人,任世间风云变幻,老子眼皮一翻便能看破浮生。文字部分是我的赫赫功勋:资深律师、合伙人、著名节目主持人、政府法律顾问、《律师实务》杂志编委……演讲稿是周卫东写的,用了大量的法律术语,我嫌太枯燥,加了十几个案例,有故事有情节,个个曲折生动,听得下面笑声不断。讲完后是自由交流时间,一个学生问我:“魏律师,能不能透露一下您执业十四年赚了多少钱?”我慢悠悠地回答:“这世上有三件事不可问:男人的钱包、女人的体重、和尚的爱情,本律师无可奉告。”满堂哄笑。前排一个女生款款站起:“魏律师,您说律师行业充满了机会,只要通晓规则,十年就能赚上一千万。我想问您:这‘规则’指的是什么?包括潜规则吗?”我微微一笑:“用个合同术语,那叫‘包括但不限于’,潜规则也很重要嘛。”她高兴了,转身煽动众人:“请魏律师给我们讲讲潜规则好不好?”众人一齐鼓掌,我想这小丫头还挺机灵,先恭维她:“你很漂亮。”此言一出,满堂都是嘘声,足见大学生是动乱之源。我接着说:“不过潜规则的问题太关键了,你要真想咨询,本律师要收费,就按美国大律师的标准吧,”我喝了口茶,“每小时五百美金。”
律师是个残酷的职业,一小撮坏人赚走了绝大多数的钱,剩下的人只能勒腰扎脖硬捱。这行当只奖励做坏事的人,真正的规则只有四个字:抹煞良心。坏事做绝,功成名就,只要尚有一丝天良,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不过这话只能在私下里说,决不可公之于众。中国有两种语言系统:一种是开会时说的,一种是散会后说的。前者以赞美为主,听着花团锦簇,其实没一句靠谱;后者以操娘为主,操得真诚,操得直抒胸臆。中国人都是机灵鬼,深谙其中三昧,开会时赞美,散会后操娘,搞得清清爽爽,绝无丝毫偏差。
又解答了几个提问,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是首阳分局陈局长发来的短消息:人抓住了,该你出场了。我心里一喜,随手点了一个学生。这位是典型的学院派,獐头鼠目,唾沫横飞,舌头一伸就是几万公里。先讲著名的“辛普森审判”,讲了两分钟,口水至少喷了几夸脱,接着问我怎么看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我心想老子哪有空理你这种弱智问题,随口敷衍几句,草草宣布收场。上车后直接拨通陈局长的电话,杀人那晚他几乎把我惊死,非要到我家看看。好在我反应快,临时想了个招把他支走,现在想起来裤裆里还有点湿。
陈局座开口就是一阵大笑,说今天真他妈开眼,“抓了两个现行,我总算见到活的明星了,还是他妈不穿衣服的!”一小时前他们闯进房间,把任红军和杨红艳抓了个正着。这两人正在进行不伦活动,摆的造型诡异至极,正是江湖传说中的“69神功”,就是互相亲吻对方的泌尿器官,亲得吱吱有声,口吐白沫,玉腿横空乱摇,满屋子萝卜屁味。我心驰神往,流着口水问他现在怎么办。陈局长十分直爽:“我审过了,任红军手里还有六百多万,你拿一百万,剩下的交给我处理,知道不?告诉姓任的,痛快交钱走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我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知道不?”我生平最恨这种腔调,说官不是官,说土匪不是土匪,一听就想扇他两耳光。运了半天气,我问他:“老贺那边怎么办?他可是当事人,赃款追回来了,一分都不给人家,这……这合适吗?”陈某不高兴了:“这不是你应该问的!知道不?怎么办我心里还没数?那老兔子,嫖娼的事我还没跟他算呢,知道不?”我怏怏收线,对着窗外骂了两句娘,心情慢慢低落下来。这时赵娜娜来了个电话,说胡操性有事找我,让我马上回所里。我满口答应,顺便闲聊了两句,说我手里有个一百多万的案子,忙不过来,问她愿不愿意帮我,“跟当事人谈好了,代理费收百分之六,你要愿意做,我一分钱不收,全给你。”她十分惊奇:“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会这么大方?”我说跟太阳没关系,“我混了这么多年,没交下几个朋友,娜娜,你算一个。再说你也需要这笔钱,对不对?我听说你正打算买房,首期还没凑够吧?”她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我温柔地挂断电话,满脸都是狞笑。
江湖风波险恶,坏人当家,不怕豪客刀,就怕美人笑。害人之道,攻心为上,对仇人要像春天般温暖,二奶般柔顺,县长般亲切,不能有恶气、怒气、怨妇气,不能怒目相向,一定要对他笑。说几句知心话,时常喂个仨瓜俩枣,慢慢地拉近距离,一点点解除敌人的防备,向来温柔是利器,昨之笑靥,今之狼牙,铁打的英雄也扛不住三句软话。等他戒心全失,破绽全露,出手一剑,杀人无血,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次对付孙刚就是用的这招,一个劳动纠纷,区区八百元就把他拿下了,现在还蹲在看守所。这厮挺讲义气,从头到尾都没咬我,估计还等我帮他辩护呢。现在轮到赵娜娜了,这小贱人更好对付,又贪财,又轻佻,一身都是破绽,等我慢慢挖好坑,看她怎么往火里跳吧。
陈杰的身体埋在郊外的树林,脑袋绑上石头沉到了江底,衣服全都烧了,只留下了一个手机。我配了一个充电器,电话一律不接,让肖丽发了七十六条短信,内容全都一样:我找到机会了近期可能无法跟你保持联系两年之后等我的好消息。陈杰发短信向来不加标点。这是反侦察的重要技巧,即使将来尸体被人发现,也不会马上怀疑到我。为了把事情搞复杂,我故意把地址写乱,有五十几条短信落款“陈杰于广东”,有十几条是“陈杰于云南”,另外四条是肖丽帮我选的,全是陈杰的死党,署名是“陈杰于黑龙江”。这三个地方治安都不怎么样,死个人跟死只鸡没什么分别,等警察奔赴大江南北,到处探访发现“查无此人”,我早就隐姓埋名,移居异国他乡了。
这些天一直在联系移民公司,听了两堂讲座,研究了十几个移民方案,最后还是选定美国,因为移民美国的周期最短,一年之内就能拿到居留权,也不用坐移民监。这就是我要的,身处虎狼之地,一日不可久留,等绿卡到手,我一张机票飞到大洋彼岸,纵然有天罗地网,也奈何不了我半根毫毛。
这些事肖丽全都蒙在鼓里。这半个月她瘦了十几斤,每天坐在沙发上发呆,脸色苍白,头发零乱,时时泪流满面。有时我也觉得可怜,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静静地看着,两个人默默相对,她的眼神绝望又恐惧,我表面平静,其实内心也同样绝望,同样恐惧。
我从来没想过要带她一起走,从来没有。我们本是一个巢里的蚂蚱,日日逐草寻食,现在风起霜来,注定要振翅自飞。这是幽暗的丛林,长草萋萋,虎狼潜伏,死生各凭天命。一年之后,我大概已经成了海外华人,腰缠千万,开靓车,住豪宅,依然是灯红酒绿,笙歌悠扬。那时的肖丽独自守在万里之外,发疯也好,自杀也罢,全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在意。这事是她惹出来的,杀人、分尸她都有份,应该学会独自承受。我们相处两年有余,有过短暂的甜蜜,更多的却是仇恨。现在身处漏船,风浪滔天,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就让她替我去死。
她每天都做噩梦,醒来后浑身颤抖,紧紧地箍着我的身体。有时我也会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太坏了?不过很快就为自己找到借口:这是江湖,总要有人死。与其被杀,不如杀人。
我们每天都做爱,这事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坏。我把她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她把我的后背抓得条条血痕。
我天生自私,只爱自己的伤疤,绝不会爱上任何人。三年中也许有过幸福,我却只记住了仇恨。
用陈杰的手机发完七十六条短信,我心稍安。这小子人缘不错,很多人祝他马到成功,还有的让他保重身体。只有赵娜娜回得最特别,她问那个死人:你就这么走了?不收拾老魏了?
我和肖丽面面相觑,呆了半天,我慢慢输进去一行字:算了,放他一马,这账以后再算。
她回得很快:太可惜了,这王八蛋挺好对付的,又贪财,又好色,我们所里的合伙人都想收拾他,你能出面就最好了,唉!
我如陷雪坑,周身冰冷。邱大嘴也就罢了,胡操性怎么也会害我?还有朱英度、邓思恢,一向兄弟相称,亲热无比,怎么也会在我背后捅刀子?一时心灰意冷,低着头走到窗边,外面雨声淅沥,灯火阑珊的城市寂静而凄凉,我瞬间恍惚,仿佛身陷鬼域,到处都是怨毒的眼神和阴冷的笑声,小鬼含沙射影,伺机而动。一些人磨牙狞笑,一些人挣扎呻吟,行路人从陷阱中爬出,转眼又跌进新的陷阱,每条路上都流着淋漓的血,而传说中,此地并非别处,正是人间。
回到所里已经傍晚了,到胡操性办公室坐了坐,这厮一脸丰腴的微笑,说他不想干律师了,这行当是非太多,现在风声又紧,一个不慎就能惹出祸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啊。”我说你每年一两千万的业务收入,当真舍得丢下?他给我泡了杯茶:“一点小钱,不值什么,现在投资环境这么好,我打算搞个私募基金,那才是赚大钱的生意呢!”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厮奢侈惯了,吃的用的全是极品,这茶是江南一个茶厂特贡的,一年产量只有几十斤,我连声赞美,他来劲了,伸手扔来一个铁罐:“拿着!一共就寄来两斤,你拿一斤去!”我受宠若惊,站起来作了个揖,他眯着眼笑,说:“找你就为这事,我一心不能二用,咱们合作吧,案源由我提供,你只管具体操办,赚了钱咱们三七开,我七你三。”我眼珠一亮,口水都差点流出来。胡操性手眼通天,过手大案无数,标的动辄就是几亿,真要骑上这条大鲨鱼,每年轻松捞个几百万。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警惕,这老小子我太了解了,一向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又卖乖又示好,到底安的什么心?这时邱大嘴斜着眼从门口走过,表情极其怨毒,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胡操性颇为不屑,歪着嘴训我:“怕他个屁!一个臭当兵的,做他妈什么律师?放心,以后他要再惹你,我他妈收拾他!”我千恩万谢,垂着头走出来,心中狐疑不定,始终猜不透他是什么居心。
前些天王秃子放出狠话,要让邱大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满城人渣都接到了海捕文书。邱某素称狠人,现在来了个更狠的,吓得屁滚尿流,几天不敢回家,最后到公安局找到他当年的团长。此团座身居要职,在本市只手遮天,吐口唾沫都能钉死人。王秃子狠则狠矣,还不敢公然跟政府叫板,这才悻悻收手。邱大嘴捡了一条狗命,转眼就盯上了我,每次见面都龇着长牙,三番五次要跟我比试拳脚。昨天在电梯口邂逅,幸亏在场人多,否则我之鸡肋,彼之老拳,说不定就要七窍流血,满地找牙。
下楼时正好遇到朱英度和邓思恢,我想起赵娜娜的短信,一下来了主意,说晚上请他们喝酒,顺便套套他们的话。两人都没推辞,邓思恢更是直爽:“找个当事人买单吧,哪用得着你请?钱多了花不完,给我多好?”这家伙是招牌的铁公鸡,以钱为命,一毛不拔,千斤重锤砸不出屁来,万度高温煮不出半点油花。他执业快二十年了,早就发了大财,据说身家还在胡操性之上,去年“江都华府”开盘,售价一万多一平米,他一出手就是两套。这人赤脚医生出身,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解放前的地主:皮袄烟袋老肥狗,娇妻淫妾嫩丫头。每天蹲在石榴树下,抠抠脚丫,打打算盘,白衣不啻王侯,诚为人间至乐。现在家财千万,依然不改农民本色,穿的全是地摊货,寒酸至极,系上根草绳就是个掏大粪的。前些年我们鼓动他买了辆北京切诺基,开了几年,油耗大,车况糟,三天两头出毛病,开起来势如天崩地裂,号称“律师中的战斗机”,他居然一直不舍得换。朱英度资历浅,2000年才拿到执业证,全部身家不超过二百万。此人跳脱异常,非名牌不穿,非名牌不用,还倾家荡产买了辆紫红色的捷豹,是我们所最好的车,外面看起来牛逼闪闪,其实拮据得很,现在还租房子住。我经常奚落他,说人间有三绝: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朱)中英度,后者尤绝,堪称“绝世神猪”。这厮几番恚怒不已。这两人年龄、性格差异都很大,却一向相交莫逆,随时随地黏在一起,圈内很多人怀疑他们“搞基”,这是粤语“同性恋”的意思。两年前我去广东办案,遇见了一位资深大状,这大状生得极好,面如敷粉,肤若凝脂,顾盼间媚态逼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酷似一只雪白柔顺咩咩叫的小羔羊,端的是人见人爱,何况老奴。此人身家千万,却从来不嫖不赌,也不应酬法官,生平只有一个爱好:每到周末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去当地一个副院长家里做客,具体干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反正他老婆受不了了,愤然提起离婚诉讼,口口声声叫他“卖屁股的”。众所周知,法学中有两个名词: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而此大状矫然独行,于二者之外开辟了第三条正义之路,人称“屁股正义”。
大富豪夜总会是我的顾问单位,也是本市著名的销金窟,门里门外站满了旗袍美女,开衩开到胳肢窝,一路都是白生生的大腿。朱英度带了中院的郑法官和一个姓费的当事人,气焰嚣张至极,开口就问有没有拉斐红酒,老板赶紧鞠躬:“有是有,不过全是假的,不能卖给你们。”说着从架上摘下一个空瓶,“喝这个吧,口感纯正,回味悠长,正宗法国波尔多出品,价钱也便宜,一千八百八十八,只是一杯拉斐的价钱。”朱英度撇撇嘴:“连拉斐都没有,算什么高档夜总会?”转过身问姓费的当事人:“怎么办,费总?这也完不成消费任务啊,要不然,一千八百八十八的来一打?”费总不含糊:“一打就一打!喝不完几位带上,郑法官,您说对不对?”郑法官此中老手,当然识数:与其拿几瓶来历可疑的酒,还不如扎扎实实地要点钞票。当下摆摆手:“先来三瓶吧,不够再说,妈咪呢?妈咪怎么还不来?”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很快姑娘们一群群涌了进来,宛如枝头熟透的桃子,个个水灵鲜嫩,咬一口嗞嗞冒甜水。几个男人大乐,左挑右拣,最后逐一选定。邓思恢人已暮年,最爱幼齿,挑了个羞答答的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估计比他孙女都小;朱英度屠夫世家,挑了座峰峦突起的肉山,屁股没坐稳就开始上下其手,摸得肉山乱颤,山洪滚滚欲发;郑法官挑了个东北大妞,搂着腰端详良久,觉得不如我那个漂亮,非要走马换将,一群人都笑。说话间酒菜果盘摆齐了,男男女女搂作一团,吆五喝三地行起令来。我跟东北大妞挑逗半天,她不觉情浓,挨着我又挤又蹭。我说你饥渴啊,她浪声呻唤:“是啊,大哥,我饥渴,给我,给我!”几个男人色迷迷地笑,我说女人两张嘴,上面的要吃,下面的也要吃。她飞快地在我腰下掏了一把:“男人还不是一样?”我说那不同,男人下面是吐口水的。一群人放声大笑,我转身问邓思恢:“邓老,咱们认识有十年了吧?”他愣了愣:“有那么久?”我说恐怕还不止十年,1996年咱们就撞过车,世纪农业那起集体诉讼你还记得吧?我是原告律师之一,不过你当时是大律师,肯定没什么印象。他喟然长叹:“真他妈快啊,转眼就是十年。”我趁机下钩:“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他阴沉一笑:“你这人吧,哪都好,就是有点缺心眼。”东北大妞乐得直龇牙,我心想这老狐狸道行太高,还是别问了,别被他绕进去。他慈眉善目地瞅着我:“不是开玩笑,你真有点缺心眼,真的,自己琢磨去吧。”我若有所悟,琢磨了半天,正想继续请教,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不好意思,警察临检,各位收敛一下。”这话不太中听,朱英度马上火了:“有什么可收敛的?啊?有什么可收敛的?看你那熊样!我们嫖娼了还是吸毒了?啊?有什么可收敛的?”那汉满脸尴尬,这时几个警察推门而入,个个全副披挂,如临大敌。我心里一抖,为首的警察慢步踱来,直视我的脸:“你是不是魏达?”
我安坐不动:“对,我是魏达。”
他眼一斜:“你挺有名啊。”
这不是好话,我心中嗵嗵乱跳,脸上强作镇定:“哪里哪里,混口饭吃。”
他嘴角微微抽动,像笑又不是笑,我心下更虚,手心满满的汗。他看我半天,突然大手一摆:“有个案子请你协助调查,来吧,跟我们走一趟!”
二十七
大学宿舍六个人,潘志明睡我上铺。那时他还年轻,特别清高,一向独往独来,对我们全都不屑一顾。无人共语,他就跟自己说话,在墙上糊了一张大纸,不时写些名言警句,激励自己,也从中寻找温暖。这些话分几大类,有世间玄妙: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有君子之道:君子谋道,小人谋食。邦有道,申平生之志;邦无道,惜有为之身。有英雄肝胆:我有长刀初发硎,不平自在匣中鸣。有儿女柔肠:此生过后,眼泪是最清澈的河水,温暖你手足,却打湿我皮毛。还有一句最重要,算是他的人生哲学:世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得其时横刀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
后来想想,这些话正是他一生的际遇。这世界太忙了,容不下一颗闲心,也太拥挤、太狭小,走遍天涯,到处放不下一个年轻的梦。
上午顾菲到我办公室来,眼圈红红的,非让我去看看老潘,说他病倒了,不肯去医院,一个人躲在屋里硬捱,还跟她赌气,说“与其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拉倒。”我知道这病是憋出来的,陆老板整人确实厉害,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一步步把老潘逼上了绝路,现在连档案管理员都不让干了,工资停发,让他闭门思过,全面检讨以前的审判工作。据说审监系统已经启动,疑点最大的是两个案子,一个在2003年,一个在2005年,标的都在八百万以上,说起来都是些陈年旧账,当事人本无异议,现在一经人鼓动,立刻上蹿下跳,到处喊冤,组织上审查良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排除收受贿赂、枉法裁判的可能。”其实就是泼污水,八百年前临安法庭有过同类案例,罪名叫“莫须有”,被告人岳飞。一位副院长秉承陆老板旨意,在会上放出豪言:“法官是什么人?看门的!守夜的!看门的监守自盗,行吗?守夜的自己放火,行吗?审判监督不加大力度,行吗?尤其是业务部门,贪赃枉法的,收受贿赂的,滥用职权的,渎职的,有一个查一个!一查到底,决不手软!”这话另有深意,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指谁。不过依我愚见,真要反腐肃贪,先把陆老板双规了,再把院领导和各庭庭长全抓起来,肯定不会有冤案。现在屋里耗子乱窜,这猫视而不见,实验室里养了只小白鼠,它却一定要抓来吃了。我在这行当混了十几年,向来只知赚钱,从不关心善恶,不过他们做得太过分,想起来还是有点胸闷。
老潘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也没向院里申请宿舍,跟一对小夫妻合租了一套房,除了床再没别的东西。我自己的麻烦够多了,本来不想添堵,但推脱不过,只好买了点熟食,买了点常用药,按顾菲给的地址,直接上楼按铃。
隔壁小伙子开了门,张口就笑:“潘老师以前从来没有客人,今天是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这时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好奇心起,鬼鬼祟祟走到门边,听见老潘说:“你走吧,我躺躺就好了,真的没事。”接着是一个女声:“你发高烧了!三十八度七,不行,你一定要去医院!”老潘有气无力地回答:“这话说了十几遍了,咱们不谈了好不好?我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你走吧,我们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对你不好。”那女的嚷嚷起来:“我不怕,你都离婚了!”我挤着眼笑,想这意思太明显了,老潘却依然是招牌的不解风情:“我和小菲就快……复婚了,你一个年轻姑娘,别老来找我了,我……”那姑娘声音更高:“你就是嫌我难看!没她漂亮!潘老师,我……你……你好色!你好色!”我暗暗好笑,想“好色”这罪名居然能安到老潘头上,这人肯定是个瞎子。正想推门进去,只听里面咕咚一声巨响,不知摔翻了什么东西,那女人气咻咻地跑出来,双肩不停抽动,差点跟我撞个满怀。这下我认出来了,这女人叫罗秀英,以前当过老潘的书记员,后来也升了审判员,在圈中向有迂腐之名,快三十岁了还是老处女。一年前刘文良在她手里办过一个案子,回来连声抱怨,说不怕跟丑女做爱,就怕看丑女作怪,长得丑也就算了,还他妈不通情理,怪不得嫁不出去。这话阴损,不过这女人确实长得不怎么样,脸又黑,皮肤又粗,瘦得像把笤帚,还不会穿衣服,经常是大红配大绿,一脸村气,怎么看都是个柴火妞。没想到她一直暗恋老潘。我龇着牙笑,想真是这两人倒是绝配,武大郎玩夜猫子,嫪毐日母骆驼,什么人搞什么飞机。转念想起老潘的遭遇,自己都觉得刻薄,摇了摇头,径直推开了门。
老潘仰卧在床,身躯长大,病骨支离,脸上胡子拉楂的,两只手青筋毕现。这么一条龙精虎猛的大汉,现在居然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大概有日子没出过门了,屋里一股馊味,垃圾筐里塞满了方便面袋子。我坐下叹了一口气,两个人相顾无言。躺了一会儿,他大概饿了,颤巍巍下床,拿碗要泡方便面吃,我过去帮忙,他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行。”我说你是病号,躺着吧,我来。他还是拒绝,我上去硬抢,他一下提高了声音:“说了不用!”我一抖,讪讪缩手,心中恨自己不争气,心想他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还会怕他?老潘慢慢走到墙角,抖着手提起热水瓶,转脸跟我解释:“一点小感冒,不至于就……”突然脚下一滑,扑通摔倒,开水泼了一身,那碗在地上滴溜乱转,我赶紧去扶,老潘一动不动,双拳紧握,两个肩膀瑟瑟地抖,过了半天,他仰脸问我:“老魏,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怎么就成了个废物?”我长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觉鼻子微微地发酸。
世人有高下,却都在污水中过活。圣人把污水泼向整个世界,然后拿金粉给自己塑身;大多数人像我一样,明知寻不到净土,干脆就在污水中安身,饮脏食秽,乐此不疲,既弄脏自己也弄脏别人。唯有潘志明是个异类,在这艰于呼吸的城市,日日污水浇身,他却妄图清洁整个世界。有时候我会尊敬他,更多时候我像大多数人一样,不叫他名字,叫他傻逼。
那天我终于送他去了医院,吊了一针柴胡。他慢慢睡着了,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看着像个孩子。我没心情陪他,正好姚天成发来信息,说有急事,必须马上面谈。我回复“知道了”,站起来往外走,这时老潘忽然睁开眼,低声问我:“我斗不过他们,是吗?”我点点头:“斗不过,认命吧。”他沉默下来,眼神渐渐黯淡,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小菲?”我笑起来,说儿子可以托孤,老婆不行,瓜田李下,君子袖手,这事万万不能答应。他也想明白了:“你说得对,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君子。”我跺脚而去,心中愤愤不平,想什么人啊,哪有这么说话的?活该陆老板整他。
我和潘志明从来不是朋友。他鄙视我,正如我鄙视他。我死了他肯定不会伤心,正如他死了,我绝不会掉一滴眼泪。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更不会知道,那将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交谈。
出来后直接开到万豪酒店,姚天成已经等着了,张嘴就有风雷之声:“你他妈怎么搞的?现在麻烦大了!”我装得十分无辜,问他什么事。姚天成恨恨地运气:“都是你的馊主意!刚才中院立案庭有个姓左的打电话,说我们的证据有问题,要派人来集团审核,他妈的,这不是添乱吗?”我大惊失色:“啊?有这事?审什么?”心里却暗暗得意,想左季高这老小子是个角色,干得不赖,瞧姚厮吓的。他噗噗地吐着烟:“还能审什么?查账呗,问人呗!说什么‘关联交易’,话里话外还影射我们转移财产。现在集团形势这么紧张,他们再来折腾,那不全露馅了?”接着质疑法律程序:“他妈的,小小一个立案庭,怎么管这么宽?他们有这权力吗?让德国人撤诉行不行?”我骗他:“没办法,现在都搞大立案,撤诉恐怕不行,一撤更露出马脚了,这事……唉!”然后闭上嘴,等他接茬儿,姚天成果然中计:“你跟这姓左的熟吗?能不能跟他说说,别调查了,直接立案?”我说见过两次,没什么交情,我们所有个合伙人倒是很熟,估计可以约出来。关键咱们不能慌,一慌更显得有鬼,得慢慢来才行。立案庭的审核很简单:主体资格、基本事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急了:“怎么能不慌?怎么能不慌?市里的工作组还没走呢,他们再派人来,两下一接头,说什么关联交易、转移财产,再找员工逐个谈话,我他妈怎么办?高总怎么办?马上就得抓起来!五千多万的国有资产,该判什么罪?够不够死刑?”我面容整肃:“是是是,我知道了,马上就打电话!”说着掏出手机,拨通元臻成的号码,说我有个案子到中院了,想请左庭长吃顿饭,我跟他没交情,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这都是事先计划好的,我把手机稍稍移开,让姚天成也能听见里面的哈哈大笑:“老魏,昨天找你打麻将你都不来,我不管!”我心下高兴,想元臻成这小子够机灵,赶紧握着电话作揖:“不好意思,昨天确实走不开,现在有点麻烦,千万拜托,千万拜托!”他大咧咧地:“行吧,谁让我欠你情呢,等着,一会儿给你消息!”我收起电话,对姚天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现在只能等了,其实我也是好心,没想到……”他一摆手:“反正不能派人来!你他妈给我搞定!”我苦笑:“没法开口啊,姚总,立案调查也是程序,我总不能……”他咻咻有声:“大不了我给钱!我他妈给钱!这总行了吧?”我心里大安,脸上却更加凄惨:“就是这事麻烦,不给钱他要查,但这钱怎么给?以什么名义?要是正常的经济纠纷,根本不在乎他们调查,可这案子……”他一下明白了,扑通坐倒,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元的电话回得很快:“不吃饭了,中院对面有家陆羽茶馆,知道吧?下午三点,别迟到了,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左不见外人,你一个人来!”我连声道谢,收了线,给姚天成递了支烟:“姚总,恐怕要说真话了,姓左的是老江湖,肯定瞒不过去。”他缓缓点头,我沉痛检讨:“都怪我,你说我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他不耐烦地吐了口烟:“少说没用的!已经两点了,你先去谈,我找高总汇报一下。”我点点头往外走,快到门口了,他突然叫我:“老魏,”我转过身,看见他额头大筋突突地跳,“你给通发做了三年顾问,不算那笔四千万的风险代理,也赚了七八十万吧?”
我说有,不止八十万。
“我不敢说这钱是我的功劳,但我总算出了点力吧?”
我说是,多亏你了。
他一揖到地:“现在我们两家上下十一口人都在你手里,有七十三岁的老母亲,也有四岁半的小女儿,魏律师,”他脸白如纸,死死地盯着我,“希望你能有点良心。”
这话说得很沉重,我心里也闷闷的。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浑身无力,在车上抽了半支烟,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又想起陈杰临死时那张脸,我浑身战栗,恨不能大哭一场。这时海亮和尚又打电话来,说正义路有个夜总会开业,让我送他过去开光。我腻歪至极,推托了两句,心中痛骂秃驴不已。挂了电话呆坐半天,力气慢慢恢复,我掐了烟,开车直奔曹溪看守所。
任红军关了十几天,开始牙关紧咬,说不是诈骗,而是正常的投资纠纷,打死不肯吐露那笔钱的下落。这家伙十几年没摸过法律,现在是纯正的法盲,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人身自由和公民权利,听者无不偷笑。他们对付这种死硬派的坏蛋最有办法,派了一个审讯小组,二十四小时轮番上阵,强光灯开着,一打盹就拿电棍捅,熬了两天半,这小子终于垮了,瘫在椅上像一堆烂泥,千哀万告只求睡个好觉,让招什么就招什么,最后六百多万全吐了出来。陈局长给了我一百万,给了老贺一百万,剩下的全装进了自己口袋。这人心肠固然黑,倒也说话算话,号称任红军是初犯,情节轻微,赃款全额退赔,而且事主也不追究,弄了个取保候审,最后不了了之。不过还是唬了我一身冷汗,抓人那晚他派了一队警察跟我去曹溪,因为电话打不通,直接闯进了大富豪夜总会,也没说明来意,差点把我吓尿了裤子。
帮任红军办了手续,带他回到市内。这厮臭烘烘的,一股骡马大牲口的味道。我把车窗全放下来,捏着鼻子一路安慰他。这家伙一直不说话,腮帮子鼓鼓地跳,神色时而恐惧,时而忧虑,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看样子没少挨荼毒。到了蟾宫路口的华亭饭店,我问他饿不饿,他嗯了一声。我进去要了个包间,点了几个菜,他狼犺大嚼,吃得汤汁四溅,豆腐落裤上,肉丝挂胸前,嘴里含了一大蓬粉条,咝咝地往里吸,像一窝蠕动不已的蛔虫。这家伙原来有点洁癖,是我们班最讲究的,每天都把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谁坐一下他都会翻白眼,再看看现在这副德行,我反复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姚天成等不及了,发来短信问我:谈得怎么样?我看了任红军一眼,出门拨通电话:“左季高说了,不查可以,有个条件。”姚天成问:“什么条件?”我长叹一声,半天不说话,他急了:“你他妈说啊,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期期艾艾地回答:“姚总,这事……这事我都没法跟你开口,他……他要一千万。”姚天成泼口大骂:“去他妈的!我……我……”我嗫嚅不止:“开始还不止这个数呢,他本来要一千五百万,我说了半天才同意降价,不过我还是觉得太黑了,这简直是……”说着一挺腰杆:“要不我们豁出去了,让他查!他妈的,我就不信他小小一个立案庭能把我们怎么样!”姚天成大怒:“你放屁!能他妈查吗?能他妈……”这时高洪明接过电话,语调十分威严:“我给了这一千万,他能保证我平安无事吗?我可不想今天给一千万,明天又……”我叹息一声:“他倒是说过这话,说只要给了钱,他保证这案子没有一点纰漏,连主审法官都不用打点,但我还是觉得一千万太多了,太他妈黑了。”老高显然也有点心疼,沉默半晌,突然呼地吐了一口气:“唉,操他妈的,就这样吧,你给我好好办,可别他妈搞鬼。”说完砰地挂了电话。
我窃笑不已,心思转了转,又拨通左季高的手机,开口便是一阵狂喷:“左庭长,你这立案庭能不能真查?要是能查,你这就派人去通发,查他们个底掉!他妈的,气死我了!”老左蒙了:“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我愤愤不平:“还能怎么回事?那帮王八蛋贪官呗,说赃款统共就八百万,咱们要得太狠,他们豁出去了,还说随便我们怎么查,大不了一拍两散,全部算成公款,反正账能做平,谁都别想拿一个子儿!”老左咝咝倒气:“这么说……真的只有八百万?”我说那都是他们自己说的,谁他妈知道真假?然后鼓动他:“你赶紧派人去查,他妈的,没见过这么抠门的,自己上千万拿着,连点渣都不肯漏!”左某人也很愤怒:“什么意思?他们一分都不给?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我摇摇头:“真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他们说了,给我百分之一的代理费,签三年的顾问合同,然后……然后最多再给我们二百万。”左季高果然老江湖,一下听出味了,大喝一声:“老魏,你他妈敢蒙我!”我一激灵:“哪有的事?我怎么敢……”他冷冷地笑:“这二百万是给我的吧?什么‘我们’?你他妈律师费收着,顾问合同签着,还好意思从我碗里捞饭吃?”我惶恐不已:“左庭长,你看我为这事……忙前忙后这么久,我……”心里却暗暗好笑。这是我对付老狐狸们的绝招:欲占大便宜,先给小把柄。要撒弥天大谎,不能处处滴水不漏,那样更容易惹人怀疑。一定要露个破绽,故意让他识破。老狐狸都有个弱点:号称“难眩以伪”,其实一抓住别人漏洞就忍不住沾沾自喜,在心里佩服自己高明。只要他一“高明”,别的事就容易蒙混过关,根本想不到另有欺诈。老左笑得颤音都出来了,意思是“就你这两下子,还敢在我面前搞鬼”?接着威胁我:“组织上已经找我谈过话了,老魏,我们以后要来往吧?”我赶紧表态:“左庭长,哦不,左院长,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好!”他嗤地一笑:“这还差不多!告诉你,下月十号我生日,没叫几个人,你来吧!”我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说到时一定去。他过生日我当然要出钱,不过难得的是人家拿你当自己人。
这两通电话价值八百万,我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几斤,十几年律师生涯,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蓦地想起陈杰,心情慢慢黯淡下来,想现在也是最坏的时候,从来没这么坏过,我他妈居然杀了一个人。靠在墙上喘了半天气,一步步挪回包间,任红军还在猛吃大嚼,我收摄心神,继续安慰他:“你别太往心里去,这事确实不好受,不过你有能力,有资历,肯定会东山再……”
他不吃了,慢慢抬起头,“你够毒的。”他说。
我说你关糊涂了吧?要不是我,你得判多少年?现在你不仅不谢我,还……
“你总是以为自己聪明,把别人全当成傻子。”他眼中火焰灼灼,“这么多年了,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事是你干的,在看守所里我就想,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大一那年你爸死,你要回家奔丧,连路费都是我给你的。后来又说你家穷,上不起学,要出去打工养活你妈,是我们集体给你打电话,说有困难咱们一起扛,还给你凑了三百元钱,我自己就出了一百六十元。那可是1987年,我自己家里也穷,是我卖血换来的!”
我又感动又害臊:“我今天才知道,没什么可说的,红军,谢谢,谢谢。不过你恐怕有点误会,我完全是看在老同学……”
“别说了,”他打断我,“你确实聪明,要不是杨红艳说的那句话,我也想不到是你。”
“她说什么了?”
“她说,”任红军死死地盯着我,“操你妈魏达!”
这个臭婊子。我脸上蓦地烫起来,一点点扭过头,呆呆地看着满桌残羹冷炙。
他慢慢走过来,身上臭烘烘的,一股骡马大牲口的味道:“今天这顿饭算我欠你的,不过你欠我六百三十七万零一百六十元,六百多万不说了,剩下的一百六十元,”他拍拍我的肩膀,“兄弟,记住了,那是我卖血的钱。”
二十八
我们从酒吧出来,夜已经深了。长街灯火黯淡,几个人在远处来回走动,步伐缓慢迟疑,像迷路的幽魂。那女人一身鲜红,紧紧靠在我身上,面孔模糊,身体僵硬。我搂着她走进空空的电梯,电梯门倏然开合,转眼已经到家,她慢慢地说:“电梯里那个人一直对你笑,你看见了吗?”我双眼圆睁:“哪有人?我怎么没看见?”她笑起来,脸上的白粉簌簌脱落,说来吧,我给你看我的心。我剥下她的红色长裙,露出苍白的身体,我抱紧她,她推开,面孔依然模糊。“你要干什么?”我问她。她的声音十分遥远:“我说了,要给你看我的心。”说着把手放在胸口,慢慢撕开外面的皮,鲜血汩汩地流,她伸手掏了半天,慢慢拿出一个核桃样的东西,我接过来仔细端详,鼻端有一股遥远的檀香之气。那颗心在我手里揉捏良久,慢慢裂成两瓣,一只金黄色的小蛾子翩翩飞起。她呜呜地哭,我慢慢抬头,身边万人聚集,那个艳装的女人泪落如雨:“我的心在你手里,你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敲门声笃笃响起,我猛然醒转,汗水涔涔而下。赵娜娜推门进来,说有个台湾的马小姐找你,见不见?这两天周卫东请病假,胡操性也不在,她主动过来帮忙,天天端茶倒水,没事就磨着我要那个百多万的案子。这小贱人跟胡操性学了几个月,现在极其市侩虚荣,提Burberry的包,围爱马仕的围巾,一开口全是名牌。这是大费钱的勾当,穷人家的孩子玩不起,估计快破产了。这事不着急,我慢慢钓着她,有饵喂饵,没饵先拿话对付着,一旦让我逮着机会,那就别怪我狠心了,喉有利钩身在水,看她怎么死。
我说不见,什么台湾人,骗子!提起这马小姐我就一肚子气,我主持《公民问法》一年多,她先后发来一百六十多条短信,说自己是台湾贵族,她爸是立委,她妈是明星,她自己也是千万身家,现在生意上出了点纠纷,想请我吃顿饭。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亲切的贵族呢,一时冲动答应了,约她在君度酒店见面。本来想得挺美,觉得妈是明星,女儿应该不错吧,万一运气好,搞个贵族打打牙祭也挺美。流着口水呆坐良久,迎面来了一个肉墩子,此墩体积庞大,气势巍峨,长宽厚度几乎相等,走平路至少占俩车道,还穿了条超短裙,一条玉腿足有五十多斤,逼着武松吃也得吃俩礼拜。我大倒胃口,饭都没吃仓惶逃离现场。这墩子还不断地骚扰我,日子久了,我慢慢摸清了底细,其实压根不是什么台湾同胞,就一福建农民,不知从哪学了一口台湾国语,再弄个假护照,提个假LV包,满世界招摇撞骗。千万身家倒可能是真的,可惜早被人骗光了,说来说去就想让我帮她打免费官司。
赵娜娜挤挤眼,说人家早料到了,托我转告你:不见可以,把胸罩还她。说完诡秘一笑,露出一副“其人之品位不过如是”的表情。
我脸上热辣辣的,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有一天我在南柯路口等红灯,这马小姐正好从旁边经过,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了上来,这时绿灯亮了,后面的车直按喇叭,我骑虎难下,只好送了一程。她不断挑逗,说呀,魏律师,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好?我说古有明训:一等姿色夜夜洞房,二等姿色供在庙堂,三等姿色赶去厨房,四等姿色发配工厂,最后一句忍住没说,心想就你这模样,只配剁成肉泥砌墙。她又问我:“呀,魏律师,人家说丰满的女人最有味道,你说呢?”我撇撇嘴,心想丰满的女人是有味道,不过丰满得跟猪似的,那就只有猪的味道了。她看我不说话,摊开身体浪声发嗲,说呀,魏律师,我还是个处女耶。我深表同情,说不容易啊,三十多年都没遇见个识货的。她也不生气,从假LV包里翻出一副文胸,小极了,旁边连着两根细细的带子,估计只能遮住颗黄豆,她说你看,我平时都穿这个,你们大陆的女人啊,都不懂性感……我差点吐出来,一直梗着脖子不敢看她,她还说要把文胸送给肖丽,我严词拒绝,最后好容易把她撵走,我门窗大开,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一扫海峡对岸的肥浊之气。没想这骗子趁机下毒手,偷偷把文胸塞进了储物箱,现在真是跳进台湾海峡都洗不清。
那东西当时就被我扔了,有债难偿,只好关起门来装不知道。偏偏河口法院来电话,说通发公司那个三百多万的案子审结了,让我过去取判决。这事不好拖延,我硬着头皮走出去,这骗子居然扎了两根小辫,烂漫得像头妙龄乳猪,依然是一身短打,正低头欣赏自己的两条肥腿,我上去打了个招呼,她一声尖叫:“呀,魏律师,原来你在啊,刚才那个小姐还骗我说你不在。”我心想装什么台湾大蒜,肯定瞅准了才来的,否则你等个茄子。这场合不能跟她吵,我施了招缓兵之计,说我要去河口法院取个判决,让她改天再来。肥婆作娇痴状:“呀,真巧,我正好要去河口法院,你送我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搭太西(Taxi)了。”我心想太西你妈个英国头,皱着眉走进电梯,她紧紧跟来,笑得像个脑残,我无计可施,感觉身边像堆了几十吨烂肉,浊气逼人,每一刻都能窒息而死。
河口法院在郊外新盖的楼,一水的高档装修,楼顶国徽高悬,门口保安肃立,看上去庄严无比。我取了判决,跟几个相熟的法官打过招呼,不知怎么想起了老潘,心头一阵黯然。这案子的主审法官叫杨鸿志,长得精神,为人也比较挑剔,对我身后的台湾人连翻白眼。我拜见法官是常有的事,现在随身带了一坨二百多斤的五花肉,自己感觉也不体面,直想拔腿开溜。这肥婆讨厌而不自觉,坐在那儿不停放电,浑身肥肉乱抖:“呀,杨法官,你讲得真好,我这个外行听了都蛮有收获的。对了,我有个案子想请教一下……”我笑笑起身:“鸿志,你和马小姐谈吧,我先走了。”我对法官一般都是直呼其名,我执业十四年,请他们吃,请他们嫖,几万几万地送钱,却从来不肯奉承他们。开庭时我称呼“庭上”或“合议庭”,从没叫过“老师”,也绝不称呼“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因为他们无以教我,也根本不值得我尊敬。
这是我的原则:肮脏的东西投向肮脏的人,洁净只留给自己。我可以拿钱砸他们,但不能把良心也送上。即使我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百罪难赎,万人痛恨,我依然会守住这一点点可怜的、仅属于我自己的尊严。
杨鸿志十分紧张:“你等等,我还有事。”一把将我拽到走廊上,脸都变形了:“你是不是成心恶心我?带那么个东西来!你你你赶紧给我弄走!”我大笑,回去告诉台湾人:“杨法官没时间,马上要开庭,你跟我走。”她还不死心,一把抓住了杨鸿志的手,连连摇晃:“呀,杨法官,你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杨鸿志像被蛇咬住了裤裆,急得两脚直蹦:“没空!没空!不吃!不吃!”我笑得前仰后合,正要施法搭救,门外轰轰地响起来,每间办公室同时开门,所有人都拥到了走廊上。一个小伙子连声招呼:“快来看,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杨鸿志趁机脱身,一边揩手一边找台阶下:“什么事?谁跟谁啊?”小伙子满脸通红:“不得了!是潘老师……潘志明打陆院长!”
我心里一惊,几步冲到窗前,只见下面乱得一塌糊涂,上百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一些人飞奔跑动,一些人连声告急,满院都是嗡嗡的骚动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掐着陆中原的脖子,气得浑身乱抖:“我当了十四年法官,没贪过一分钱,没吃过一次请,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你连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陆中原弯腰低头,脸如猪肝,在他面前显得矮小至极,也猥琐至极,嘴里只是叫:“你干什么?干什么?我警告你,放手,放手!”老潘满脸悲愤,咬牙切齿地点指:“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结巴半天没找到准确的形容词,忽然一声怒吼,“你这个奸贼!你说,你贪了多少钱?干了多少坏事?你有什么脸自夸清廉?你儿子连工作都没有,凭什么住别墅开奔驰?就你这种东西,有什么脸见我?有什么脸害我?有什么脸当这个院长?”人群大哗。两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前劝解,被老潘横空一掌,推得趔趄欲倒。老潘大喝:“走开!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你们蛇鼠一窝!”陆老板见有机可乘,忽然俯身一拱,一头撞在老潘肚子上。老潘怒极,飞起一脚,踢得陆老板仰面翻倒,鼻血箭一样直喷出来。众人惊呆了,杨鸿志张口结舌:“妈呀,他真的动手了!”台湾肥婆也过来凑热闹:“是不是当事人打法官?哇,这个人蛮疯狂的。”我撇撇嘴没理她。只见陆老板四脚踞地,边爬边叫:“反了!反了!给我抓起来!”几个小伙子应声而出,死死截住老潘,老潘双眼血红,甩开膀子迈步直冲,撞得众人翻滚跌倒。陆老板刚爬出没两步,又被他一把揪住,吓得四体筛糠:“住手!你你你有话……有话好好说!”老潘又绝望又愤怒,仰天高叫:“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了!今天,今天我跟你拼了!”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劈头盖脸打下去。几个小伙子飞扑上前,只听一声巨响,老潘轰然摔倒。众人拉手的拉手,压脚的压脚,把他死死摁在地上,陆老板趁机站起,现在他有理了,抹着鼻血高声训斥:“你自己有问题,组织上让你停职反省,那是为了你好!潘志明,你看看你是什么行为?咹?为了提个副庭长,你送钱,送东西,居然还派老婆上门搞性贿赂!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上你这种……”
这时满院都听到了那声怒吼,众人耳膜震响,几个小伙子同时翻倒。老潘饿虎般跳起,威风凛凛,势若天神,陆中原刚躲避不及,被他一个重拳打在脸上,还没落地,老潘顺势又是一腿,踢得他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几个小伙子同时飞扑,圈内沙起尘扬,围观众人纷纷远避,老潘一身是土,舍命猛冲,几个人拦他不住,陆老板看看不好,爬起来就往外跑,老潘速度更快,几个起落追至身后,一脚踢中后心,陆老板哎呀惨叫,被他合身压在地上,正挥拳欲打,一个小伙子飞奔赶来,手中的棒子抡圆了,一棍砸中他的后脑。
正是九月艳阳,晴空高远,万里无云,楼顶的国徽闪闪放光。走廊上的众人面面相觑,同时静了下来。年轻的张口结舌,年长的面如土灰,杨鸿志低头长叹,台湾的马小姐搓搓手,说呀,好可怕,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听而不闻,看着潘志明高大的身躯渐渐软倒,头上鲜血直流,流过脸颊,流过颈项,也流过他一生引以为荣的法院制服。
所有人都围在陆中原身边,有的安慰他受惊了,有的张罗着叫医生,更多人痛骂潘志明丧心病狂、罪该万死。就在这众口纷纭的当儿,一个干瘦的女人突然冲出,一把抱住了潘志明,狼一般呜呜嗥叫。过了许久,这女人慢慢转过头,脸上泪如雨下,对着满院翻起的白眼高声叫道:“你们……你们不讲道理!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我下楼时正好遇见他们。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问:“陆院,你看这罗秀英怎么处理?”陆院鼻里塞着药棉,瓮声瓮气地回答:“文明社会嘛,我们又不是封建官僚,啊,不要做汉武帝,也不要做王允,由她去吧。”众人欢喜赞叹,纷纷夸他大度,我微鞠一躬,带着马小姐慢慢走出。院里阳光普照,潘志明流着血趴在那里,我假装没看见,低头走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两个月后,我那笔四千万的风险代理开始执行,我带了两个法官飞到广州,住白天鹅宾馆,吃三百六十八元一个人的自助烧烤,吃完后法官提议泡吧,我向来不爱这调调,心想一把年纪了,赶他妈什么时髦?现在的酒吧都太吵,既不能谈好事,也不能干坏事,即使遇上个中年艳妇对上眼了,碰碰杯搂搂腰,黏糊半天只是喝了一肚子酒,什么都办不了,最后怏怏而散,男的回去打飞机,女的回去挖停机坪,真真了无生趣。不过法官都开口了,我总得识相,带他们去了淘金路,开了两瓶十二年的芝华士,三个人吵吵嚷嚷碰起杯来,正喝得有趣,汪大海来了个电话,我听得不甚清爽,干脆走到街上,汪大海说:“老潘判了三年。”我心里一紧,说就那么点事,怎么至于?他叹了一声:“法医鉴定是重伤,说受害人鼻骨骨折,全身多处淤伤,更重要的是两根肋骨骨折,还有胸水……”我大怒:“那他妈是旧伤!”他冷笑一声:“你真幼稚,法医听谁的?还不是听院长的?”接着问我:“你当了那么多年律师,多少有点关系吧?能不能找找检察院,让他们抗诉,争取弄个缓刑?”我心想这简直就是跳火坑,笑着问他:“你怎么也这么幼稚?他打的不是普通人,是法院院长!抗诉能怎么样?”这话有点薄情,必须辩解两句:“说实话,要论交情,我和老潘比你更近,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一个城市,可这事……”汪大海尖着嗓子嚷嚷:“我也知道不行,可就是想不通。老魏,你说像他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我惨然一笑:“得其时横刀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老潘,唉,他生错了年代!”这时一个法官探头出来招呼:“老魏,你他妈怎么搞的?快点快点!”我点点头,拿着电话往里走,在越来越吵的声浪中,听见汪大海不停欷歔:“真是生错了年代,如果生在乱世,他说不定会是个盖世英雄,唉,盖世英雄……”
那起执行办得很顺,事先做了财产保全,现在只是履行个手续。把四千一百七十六万全部划走,我长吁一口气: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两位法官多少了解点情况,当着我再三牢骚,说法官都是苦命人,管得又严,一个月就那么三千多,饿得前心贴后腔。还说自己劳苦功高,对方当事人一再申请执行和解,如果他们有意为难,那我就惨了,不过好在他们都是正直的法官,依法办案,毫不容情……我听得直打跌,最后一人发了三万,两位尊者依然不爽,又拽着我逛了半天街,一人买了万把块的东西,这才渐有笑容。
这就是我的人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几十年来我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有时我会为之快活,但更多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没来过。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们同时开始清理皮包。这些天在广州没闲着,去酒吧,去夜总会,去洗浴中心,号称“铁人三项”,现在是时候销毁罪证了。男人偷腥有三招绝学,第一招叫“十面埋伏”,偷吃之前先找好证人,这人一定是老婆信得过的,人品端方,从不涉足淫邪之地,一旦形势吃紧,立马传唤到庭,天大的冤案都能昭雪;第二招叫“先占高枝”,偷腥之前不要等老婆查岗,一定要争取主动,先打电话,不必汇报行踪,但必须言之有物,指派事情、交代家务,先让老婆安心。更高明的做法是寻她几个错处,兜头一阵痛斥,先建立威严,然后手机一关,胡天胡地,所谓“大丈夫手中有权,方可恣意妄为”。女人挨骂一般两种反应:一是服服帖帖,二是暴跳如雷,服帖者不会猜疑,暴跳者无暇猜疑,谁都想不到你正在扒小姐裤子;第三招叫“坚壁清野”,偷吃不要紧,一定要把嘴擦干净,身上不能有口红印,兜里不能有长头发,皮包里不能有可疑的会员卡和发票。味道还不能出错,偷腥后只用清水冲洗,绝不能用夜场的香波沐浴露,那东西太香,男人本是大粪的同类,一旦闻着香喷喷的,定有淫邪之举。我和肖丽强弱已分,说什么她都不敢怀疑,只是中间隐患太大,不能把她逼急了,女人吃起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是小心为上。
飞机落地已经黄昏了,我先回律所,把专用邮箱里的信件和留言统统看了一遍。中国银行说打给陈慧的那四十万账号不对,已经全额退回。这是我耍的一个小花招,这女人是我平生所恨,就算真要给钱,也不能让她太痛快了,何况我别有用心。移民公司说事情办得非常顺利,让我补交两份材料,再准备五十三万美金,三个月后就可以面试。后面还有一份香港“来雨商贸”的资料,这是一家地下钱庄,与我联系多次,承诺无限额办理人民币转移汇兑手续,只收百分之二的佣金。这些事极其隐秘,我暗中行来,从无人知,几个月后就可以移居大洋彼岸。
这次出差心情复杂,时不时想起肖丽。这几个月她瘦得太厉害了,简直活不过三十岁的样子,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一个人害怕,让我早点回家。我心里一疼,差点就说带她一起走。冷静下来又觉得可笑:她才二十三岁,正青春年少,万事都有可能,我费劲巴力地弄她出去,说不定转眼就躺到了别人床上。我一世精明,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做傻逼。出差前我把三套房子全托了中介,估计现在该有消息了,我慢慢地想:等我拔腿一走,肖丽该怎么办?
天已经全黑了,我心情低落,一个人闷闷地坐着。肖丽知道我的航班,不过一直没打电话。我无端地失落起来,想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扮矜持,大不了老子去酒店开房,看谁熬得过谁!拿过一摞报纸随手乱翻,一眼看到了老潘的消息。几家报纸都做了报道,内容也差不多:犯罪事实,侦察经过,还有最后的公开宣判。唯有《都市报》多提了一笔,说闭庭时有个疯女人当场撒泼,被法警强行驱离。照片不太清晰,我端详半天,忽然心里一动,伸手拨通了曾晓明的电话。
自从婚宴上掀了桌子,曾晓明十年没和老潘说过话,估计他的心情跟我一样,对老潘有点敬佩,又有点不屑。不过同学一场,香火之情还在,开庭时他也去了。据说老潘没找律师,也没做任何辩护,只在最后陈述时说了一段话:“我一生清白,你们大多数人都是有罪的。我不相信这世上永无天理,即使你们逃脱了法律制裁,也逃不脱天下人悠悠之口!”满堂讪笑。那时顾菲和陆中原都在旁听席上,顾菲脸色苍白,陆老板一言不发,神态十分安详。一小时后当庭宣判,刚念到“判处被告潘志明有期徒刑三年……”,顾菲砰地站起来,大声告诉陆中原:“你说对了!他确实比不上你,他一个罪犯,怎么跟你当院长的比?我决定了,以后不跟他了,跟你!”所有人都听傻了,老潘还没带走,脸色难看至极。审判长高声训斥:“旁听席,旁听席!不要无理取闹,坐下!”顾菲脸涨得通红,高声喝问:“你整他就是因为我,对不对?你不就是想跟我睡觉吗?来,我陪你睡!”接着转向老潘,眼泪刷刷直流,说志明,是我害了你,不过今天我一定还你个公道!他们找了这么多记者,好,我就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的冤屈!然后大笑着转回来,眼泪不停地流:“陆中原,陆院长!走,我陪你睡觉!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能嫌我丑!”说着一把摘下头上的发夹,在自己脸上嗤嗤地划。满庭都惊呆了,几个法警猛扑过去,半天才把发夹夺下来,几个人横架着往外走。顾菲头发蓬乱,满脸是血,对陆中原咬牙切齿地大喊:“你说过,只要我一天不同意,你就一天不放过他。现在好了,你把他整垮了!我们夫妻斗不过你,我们认输!不过你记住:你永远别想得逞!”
我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曾晓明说到最后欷歔不已:“你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没错,老潘是有问题,只会做事,不会做人,可怎么会是这种结果?”我唉声叹气,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么多记者在场,这事怎么没见报道?”曾晓明嘿嘿冷笑:“你还是主持人呢,记者怎么了?记者就没有领导?”这话正中要害:中国媒体号称喉舌,其实都是软脚蟹,从不为民鼓与呼,只给领导做冰火。以捧政府臭脚为能事,领导撅腚放个屁,登在报上就成了战鼓春雷。我黯然低眉,想顾菲的脸算是白划了,这公道太重,她永远都还不起。一时心绪烦乱,想起第一次遇见顾菲的情景:在轰轰作响的火车上,新生顾菲穿一身朴素的蓝衣服,有点害羞,却故作老成:“同学,你们也是刚考上的吧,哪个学校?”我说我们都毕业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哦,原来是师兄啊,那我想请教一下……”
那时她刚刚十八岁,稚气未脱,一脸单纯。现在十五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当年稚气未脱的脸,如今已是伤痕累累。
这事让我极其沮丧,也没心思跟肖丽赌气了,给首阳分局的陈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人照应我家,然后取了车慢慢往回开,一路长吁短叹。出差没带钥匙,只好站在楼下按门铃。按了两下没有回应,我有点生气,死死摁住不放。这时肖丽说话了:“谁呀?”
我心情败坏,死声丧气地吼她:“开门!”
肖丽很诧异:“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什么明天?是今天!开门!”
她唔唔两声,蓦地嚷嚷起来:“别上来,千万别上来!”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听见通话器中轰地一响,肖丽哎呀大叫,嗓音突然哽哑,声嘶力竭地喊道:“跑!老魏,快跑,快跑!”
二十九
海亮有时挺实在的,如果不做和尚,肯定特别招老太太喜欢。礼拜四送他去振兴中学做活动,我故意逗他,说前些天看过一本叫《何典》的书,里面有个和尚骇人听闻,叫“怕屄”和尚。这话有挑衅的意思,我偷眼观察他的反应。老头儿不愠不怒,嘿嘿直笑:“有意思,和尚都怕那玩意儿,啧,都怕那玩意儿。”我疑心大起,问他见过那玩意儿没有。和尚避而不答,喃喃念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状貌宛如真佛。我以前在公安局实习过,对诱供逼供尤有心得,死死揪住话柄,几番深挖狠批,和尚只得招了,说只在网上看过图片,但从没见过活的。这话耐人寻味,我斜眼问他:“晚上有空吧?换套便装,我带你去见见活的!”他不实在了,连称“罪过”,说自己是出家人,要持戒修行,不可自造罪业:“一饮一啄,皆是业果,一栖一鸣,事关幽冥。”大德正义全用鸟来比喻,不愧是得道鸟人。譬解完了一脸正气,还劝我也少去,说那玩意儿固然诱惑,想通了跟脚后跟没啥区别,都是肌肉组织嘛。那活动貌似快活,其实跟抠鼻孔是一个原理。我嗤之以鼻:“你们家的鼻孔能抠出孩子来?”老头儿做道貌岸然状,对我百般谕示,连地藏王菩萨都搬了出来,讲述他老人家的英勇事迹,背诵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一路苍蝇嗡嗡、蚊子哼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善哉善哉……”我十分诧异,想佛教果然神奇,从那玩意儿跳到菩萨座前只需十几秒,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这事不太对劲,挺实在的老头儿忽然不说人话了,估计只有三种可能:要么当官了,要么快当官了,再不然就是神经了。转身探问究竟,老秃有点害羞,说有位副厅级长老圆寂了,按身份位望,他很有可能替补。我踩了一脚油门,心中无限失落,想这就是21世纪的佛国净土,跟他妈菜市场有什么区别?如果老和尚痴迷那玩意儿,我可以理解,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现在巴结半天只为一把椅子,这算他妈什么玩意儿?
振兴中学是家私立贵族学校,董事长叫周振兴,也是个传奇人物,几年前南下深圳,遇到了一位做化妆品的大老板,几年打拼,老板给了上千万。后来老板车祸死了,周某人百般用心,终于娶到了老板的遗孀。那女人姓韩,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不过一脸凄苦,让人望而却步。吃饭时她坐海亮旁边,长发碰光头,不知嘀咕什么。众人正喝得高兴,忽听海亮一声断喝:“韩女士,不必问了,你有心魔!心魔不除,所在即为地狱,心有菩提,处处都是伽蓝。何必非要出家?”这老秃忘乎所以,把这里当成他们庙了,公然搞他那套棒喝大法,也不知替人避讳。周老板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阴森森地瞪那女人,一副“看我怎么收拾你”的表情。这饭吃得就没意思了,我们赶紧告辞,路上我问那女人怎么回事,和尚愤然:“神经病!腰缠几千万,非要当尼姑!”这话说漏了,赶紧辩解:“当然啊,不是钱的问题,关键……关键她不是修行之人。”我狂笑,正想奚落两句,一个陌生人打电话进来,开口官气十足:“你是不是魏达?”
当律师必须礼数周全,我满脸堆笑:“您好,我是魏达,请问您是哪位?”
那人十分无礼:“我是谁你不用管,有个案子你做不做?”
这话没头没脑的,我也有点不高兴:“能不能介绍一下是什么案子?民事、刑事、还是行政?我的专长是……”
“一千九百万的货款,收回来给你三成,干不干?干就签合同,不干我他妈找别人。”
这简直就是强奸,我怒气暗生,想这王八蛋肯定是从肛门出生的,德行之臭,一至于斯。不过想想代理费,心慢慢软了:将近六百万的收入,他妈的,强奸就强奸吧,反正老子向来不是烈女。
这些天十分顺利,该收的钱全部收齐,五十三万美金已经汇进美联行设在香港的离岸账户,下月初去广州面试一次,如果不出问题,我就是堂堂美利坚合众国的二等公民了。这些年接过不少洗钱业务,对自己的荷包尤其上心,就在三天前,我的二百万美金通过“来雨商贸”到了香港,接着转到荷属安的列斯群岛的汉华银行,那里有我一个不记名的户头,在这户头上只待了几秒钟,又悄悄转到开曼群岛的乔治敦。这地方是度假天堂,沙滩细软,海水湛蓝,码头旁的瑞士皇家信托银行号称全球第一省心,不看身份证,也不用居委会开介绍信,一个密码就可以全部提现。
感谢网络时代,世界近在咫尺,这些操作只用了几分钟。本来一张本票就能解决,无需如此烦琐,不过凡事小心为上。我的钱虽然不是赃款,但也谈不上干净,一旦追查到底,大有罚没充公之虞。我有个预感:杀人的事早晚会暴露,不能指望肖丽坚贞如铁。所谓“三木加身,顽石开口”,铁坨坨也能榨出汁来,何况她一个病秧子。我就算跑了,引渡在所难免。“死刑不引渡”的幌子也不管用:杀人在哪里都是重罪。前些天移民公司请了位美国律师,我跟他攀谈半天,暗暗打定主意:一到美国就申请第二国籍,去中南美洲,或者找个岛国,反正钱捞了不少,到时背个小包,戴副墨镜,一张机票就可以消失在世界尽头,天王老子也拿我没辙。
三套房子全部出手,肖丽还蒙在鼓里。前些日子她总说不舒服,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十分意外:又怀孕了。我困惑不已,背着她做了个体检,发现精子存活率已经趋于正常,跟医生探讨,医生也解释不清,给我列举了许多因素:心情、饮食、生活习惯……反正没个准。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肖丽坚持打掉,我有点犹豫,说实话,我真想有个孩子,按古人的标准,二十未娶,三十不仕,都是人生遗憾。活到三十七岁还没个后代,算得上畸零人了。不过我身负大案,自己生死尚且不保,实在顾不上香烟后事。生下来只有一个好处:万一东窗事发,孕妇和哺乳期的妇女可以缓刑,不过我已经跑了,她一个罪犯,没工作还带着个孩子,恐怕只有饿死了。
打完胎已是傍晚,她虚弱得站都站不住,我抱她上车,抱她上楼,一直把她抱到床上,肖丽什么也没说,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还假装坚强,笑得比哭都难看。有一瞬间我真被她感动了,问她愿不愿意出国,肖丽皱眉强笑:“你也去吗?你去我就愿意。”这时中介公司电话来了,说要带买主上门看房,问我在不在家。我随口答应,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心情慢慢冷却,说就这么定了,你把身体养好,然后咱们去欧洲痛痛快快逛一圈。肖丽连声叫好,我看着她惨白的脸,忽然深恨自己,想真他妈的,我怎么会这么软弱?为什么就不能硬起心肠,一硬到底?
这套房子卖价极低,一百二十六万,附送全套装修和全部家具,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买主不能马上收房,我要续住一年。我和肖丽同居了将近三年,也曾亲密无间,也曾仇恨刻骨,在这人间荒芜的年头,没什么恩情值得报答,也没什么深爱值得铭记,让她免费住一年,算是我最后的心意。
中介人带着买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对我的品位啧啧赞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墙壁的颜色,分尸那晚溅了不少血,我让肖丽刮了一遍墙皮,然后重新粉刷。我刷墙的手艺不怎么样,上下颜色不一,一直是块心病。不过我对此早有准备,上次在广州办执行,我故意给陈慧打了个电话,说她给的账号有问题,另外我手头紧,那四十万让她等几个月。这女人一碰就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声称要统率两卡车旧部扫清寰宇,杀光魏家满门。我十分不屑:“不就个四高丽吗?还他妈两卡车!让他来!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别他妈动我女朋友!”
接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激怒陈慧,四高丽自然上门,拿不到我本人,只有看住肖丽。只是没想到肖丽会那么勇敢,三个带刀的男人围在身边,她还敢冒死示警。
那天我根本没跑,首阳分局的陈局长很够意思,派了几十名防暴警察,就在小区院里把四高丽死死堵住。这厮在里面蹲了几年,体力大不如前,一顿拳脚摁翻在地,打得杀猪样鬼叫,押上囚车时还跟我叫板:“姓魏的,你他妈等着,这事没完!”我笑笑上楼,发现肖丽正躺在沙发上呆呆出神,鼻子嘴不停渗血。我亲亲她的脸,一颗心像绞住了一般疼。肖丽搂住我的脖子呜呜大哭,也不说自己受的委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我抱紧她,一时鼻子酸软,发根倒竖,慢慢地想:四高丽没有传说的那么狠,还给她留了一条命,否则我就不用担心了。
自那以后,每个夜里我都会为她担心,很多次想唤醒她,告诉她我全部的计划,然后带她到天涯海角,从此一生厮守。或者至少给她留一套房子,在我踪影皆无之后,这苦命孩子不至于流落街头。睡醒后又觉得这一切全无意义,红尘婆娑,聚散无常,离开她,我一定会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也会有别的男人。我三十七岁了,向来精于算计,早已不是热血童男,何必为一次邂逅拼掉血本?
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我无以抵抗,只有逐日残忍。三年的厮守,我用三天就可以忘却,三天的相逢,我从来都不会记得。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这些天总感觉有人盯梢,走在街上,行人个个可疑,卖菜的眼神诡异,练摊的表情深邃,连修鞋匠都像国民政府的特派员。在车站、码头、机场,一看见警察我就心跳,有一天在黄粱东路违规掉头,交警鸣笛追来,跟我要驾照,天知道我怎么会那么慌,差一点就弃车而逃,如果手里有把枪,说不定就会朝自己脑袋搂火。清醒时我也知道纯属多心,一旦身临其境,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冷汗。看来确实不能待了,再这么下去,我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必须尽早把一切处理了,赶紧拔脚开溜。
把海亮送到首阳寺,满山风起,黄叶纷飞,和尚拉开车门,没头没脑地念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正跟电话里的粗货谈业务,没顾上理他,看着老头儿踩着暮鼓晨钟一撅一撅地拐进禅房。挂上电话后才觉得不太对劲:在这贫瘠的时代,念诗何为?风雨如晦确实不假,可首阳山只养了一窝秃驴,哪来的鸡?如果没记错,后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又当何解?君子也者,都是些面目可憎的糙货,他见来作甚?该不是老秃动了凡心,想看一看那玩意儿吧?
我天生亵渎,平生最爱两件事:对神佛撒尿,摁天使入潭,使阿罗汉抱定大波妹推出老汉车,让守戒僧扯烂丁字裤直闯水帘洞,都是活该雷劈的勾当。十四年来我接触过无数道貌岸然的家伙,每当他们在我的勾引下丑态毕露,我都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吸毒般的快感。试着往海亮房里拨了个电话,他极为冷淡:“我跟你不同,你想看什么就去看,以后别跟我说这个。”我手足无措,举着手机呆了半天,忽然愤怒起来,想好个秃驴,有本事别上网看黄色图片啊,装他妈什么正经?
一路咒骂下山,到高升茶楼见那打电话的粗货,这厮是个驼子,身材短小,脑袋巨大,满嘴黄牙好似块垒,一开口浓郁的虾酱味:“名律师是吧?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我见过的律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看这案子能不能做?”我忍气吞声,拿过材料翻了翻,是个执行业务,三年前市公安局买了他几十辆豪华轿车,合同约定当年付钱,到了年底说预算紧张,让他等来年,来年接着紧张,让他等后年,一转眼两年过去了,除了先打的一点预付款,正章一文不见。驼子急了,到处找律师打官司,一年前中院判他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公检法本是一家,哪个法官疯魔了敢查封公安局的账户?每次执行都是敷衍了事。最后万般无奈,托人找到市局的一个副局长,送了一笔厚礼,副局长开口了:“钱嘛,有!年年列预算,一直在账上,不过谁都不敢付。为啥?上面有人发过话了,说你不懂事,要给你长长记性!你得罪过谁自己知道不?”驼子想了想,说知道,不就孙志高吗?孙志高是政法委书记。副局长笑了:“对嘛,这谁敢付你啊?等吧。要不你把车收回去算了,退货也是付款嘛。”驼子怒极:“都他妈开了三年了,我收回来卖废铁啊?”副局长摊摊手:“没办法,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收车,要么等换届,据说孙书记快退了,只要他一退,这钱肯定有戏。”这厮没招了,天天在家静等盛会,好容易选举完了,结果大跌眼镜:孙志高不仅没退,反而升了半级。驼子傻了,四处求人讨债,见了精英无数、牛逼三千,都说拼了大腿敌不过孙志高的一根毫毛。这厮没招了,见我在电视上言辞犀利、法律精熟,认定我是不世出的奇才,千方百计终于要到我的电话。
这事比较棘手,全市四千律师,就我所见,能干这活儿的最多不超过五个,秦立夫、胡操性都在其列,我肯定算不上。可惜标的又不是特别惊人,胡操性也犯不上为了几百万动用通天的关系。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我告诉驼子:“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他颓然坐倒,也不狂躁了,喃喃半天,说他生意本来做得挺好,卖车利润虽薄,足够养家糊口。后来搭上了公安局,他那时还机灵,知道拿钱铺路,卖的车差价高、付款快,赚得盆满钵满。发财后有点忘形,觉得自己样样牛逼,谁都不放在眼里,见了人总是咋咋呼呼的,一不留神开罪了大佬,现在条条大路都封死,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还说这笔钱全是借的,几年下来,光利息都背了几百万。现在债主天天登门,他有家难回,恨不能一头撞死。我说诉苦也没用,这事律师解决不了,你最好去烧烧高香,找个极峰人物,也许一句话就把钱付了。他哭咧咧地问我:“你那么有名,能不能帮我牵牵线?”我叹口气,起身给胡操性打了个电话,问他接不接。老胡说我也没那么大面子,不过有个人肯定能办。我问是谁,他笑嘻嘻地:“你上次打麻将赢了一个法官五万多,他是谁呀?找他去吧,就他能办。”我说不就是个李恩正吗,他凭什么?老胡又笑起来:“我就说你缺心眼吧,为了区区十几万,得罪谁不好,你得罪他!你知道他是谁?孙志高的亲外甥!”我心里咯噔一响,想这姓李的看着不起眼,竟然这么大的来头!不过转念释然,想老子高飞在即,姓李的再狠又能如何?举着手机呆了两秒,胡操性又开口了:“只有这条路,没别的办法。不过你千万别出面,你小子做事太过分,人家什么时候吃过那种瘪?肯定记仇!你找邓老、英度他们联手吧。”
只能这么办了。跟驼子谈了谈细节,说大概有七分把握。这厮高兴得有点猖狂:“那就交给你了,好好办!要是再办不好,我他妈……”大有陈慧统率两卡车兄弟的风范。我毫不客气,戟指断喝:“住口!明天九点到我所里签合同!你他妈给我记住:晚一分钟,老子不接了!”
总算出了这口恶气,我无比畅快,哼着小曲儿往回开。快到律所楼下了,看见刘亚男站在路边比比画画地打电话,身材依旧袅娜,只是瘦了点。我点头微笑,她一脸寒霜,狠狠挖了我一眼,神情酷似死了崽子的母狼。我颇为无趣,停了车上楼,该死的电梯又坏了,一层层往上爬。好容易爬到七层,兜里的手机嗡嗡直响,我拿到耳边,霎时间满楼都是脚步声,一个声音大叫:“快,快!别让他跑了!”我心里一惊,扭身蹿进门里,七楼正是顾菲他们公司,办公区静悄悄的,一个小姑娘问我找谁,我说找顾会计,她笑起来:“哦,她早就辞职了。”这时外面嘈杂一片,我满身是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尴尬间,两个人影直扑过来,我慌忙躲闪,突然脑袋嗡地一响,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十
在广州美领馆面试完,我给肖丽打了个电话,说六小时后就能回去,你到机场接我吧。她有点迟疑,说车有点毛病,一上路咔哒咔哒乱响,她不敢开,想坐出租车到机场。我心中不悦:“你是不是不想来?不想就算了!”她赶紧辩解:“不是不是,你可别多心,我刚才还想呢,天这么冷,你又没带厚衣服……”我心头一暖:“那你把我的大衣带来吧,我们六小时以后见,亲爱的。”我从来没用过这么甜蜜的称呼,她十分困惑:“你说什么?我……我没听错吧?”我笑笑不语,只是感觉微微的心酸。
这次面试很顺利,现在我已经是半个美国人了,随时可以买机票飞越重洋。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这城市依旧繁华,我却即将离开。现在我只惦记两件事:一是安排好我妈后几年的生活,二是驼子的那桩执行。前两天朱英度来电话,说李恩正开口就是四百万,还不肯讲价。我大怒:“一千九百万的货款,百分之三十的风险,一共才他妈五百七十万,他一口啃掉了这么多,我们还做个屁啊?”朱英度也愤然,说他差点气出精神病来,接着将我一军:“要不去他妈的吧,见过黑的,没见过这么黑的,老魏,你拿个主意,咱们还干不干?”我心想这王八蛋演得还挺像,都是绿林老响马,卖他妈什么酸甜蒙汗药?事实很明显,李恩正必出辣手,但这姓朱的也不是什么实诚君子,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律师讼棍,便是人面豺狼,这行当混久了,哪有什么好人?这头说当事人鸡贼,那头说法官无赖,一来一去,至少一两百万的空头。我刺他一句:“都弄到炕上了,不干哪行啊?唉,只怪这年头贼多,都偷到贼祖宗家里了。”他倒也明白,赶紧表白:“天地良心啊老魏,我可没跟你报假账!”我说你当然不会,不过这贼太可恨了,英度,你说他将来生儿子会不会有屁眼?朱厮被逼到墙角,无可迂回,只能痛咒自己未来的残废儿子,一边讪讪地收了线。
这刀杀得阴狠,痛则痛矣,也只有咬牙忍着。这是无情无义的江湖,山贼出没之地,雁过拔毛,鱼过掉鳞,王八来了都得揭层盖。三年前我和他打过联手,那次是他的业务,标的不大,我从中黑了十四万,现在扯平了,劁猪的被猪咬了蛋去,所谓孽债孽偿。
肖丽正站在风口,小脸冻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我的纪梵希大衣。我搂着她上了出租车,一路给她搓手,说傻丫头,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喝点东西?瞧你冻的。她小嘴一撅:“不是怕接丢了吗?你多牛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回头又要骂人家。”我戳戳她脑门:“笨蛋,我不会给你打电话?”她咯咯娇笑,顺势往我怀里一靠,喃喃讲述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吃过什么,去过何处,见过哪些人,我笑吟吟地听着,心中不觉恍惚,想陈杰没死就好了,我们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过一辈子,也该算得上祥和人生吧。可惜路已经走断了,山穷水尽回不得头,只能骑着刺猬过河,上来则疼,下去则死,一路苦熬到天涯。肖丽说了半天,渐渐倦了,像只小猫一样伏在我怀里,我摸摸她的脸,无端地感动起来,一颗心温馨宁静,却又无名酸楚。
接下来的四十二天是我们真正的蜜月,白天爬山游泳,晚上就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叽叽咕咕地几乎讲完了一辈子的话。电视剧多有哭泣情节,肖丽经常跟着哭,我有时笑她浅薄,有时也会哄上两句,心软得像个单亲妈妈。看着她破涕为笑,我总会想:这样的日子就快过完了,一年以后,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业务懒得接了,有一天陪肖丽逛街,买了五千多元的衣服,刷卡刷到手软,她有点过意不去,连说花钱太多,我还是坚持要买,最后看中了一条紫色带小蓝花的裙子,我让她试试,肖丽一撅嘴:“我才不要,紫色是妓女色!”还说自己累了,非要回家。这是替我省钱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怜惜地拍她一掌,说你可真够笨的,跟我快三年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大方过?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还不捞个够本?我警告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已经够大方了,真的不买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宠坏的。我摸摸她的脸:“你已经够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今天咱们预算一万,不花光谁都不准走!”挟持着她来到阳光百货,正好姚天成打电话来,说他们集团有个诉讼,让我赶紧过去。我心想短期业务还可以做,诉讼这东西,从立案到开庭再到最后执行,没几个月下不来,黄瓜菜早凉了。干脆不理了,说我正忙着,过不去。他如今是通发的第三副总裁,当了绅士德行大变,喷香水,走猫步,满身脂粉,一开口气焰逼人:“哟,你架子够大的!要是我没记错,你这法律顾问来得不容易吧?怎么着,不想干了?”我说确实没办法,正陪女朋友逛街呢。他大怒:“这算什么事!不想干你明说,告诉你,多少人等着呢!”肖丽赶紧劝我:“去吧去吧,衣服哪天不能买?工作要紧。”她不劝还好,这一劝激发了我的英雄肝胆,对着电话怒喝:“不就个破法律顾问吗?你爱找谁找谁吧,老子他妈不干了!”想想不过瘾,再加句狠的:“姓姚的,你少他妈跟我打官腔,老子听烦了,滚你妈的蛋!”说完啪地挂了电话,心中的痛快无以言表,一把搂住肖丽的腰:“走,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先把衣服买了再说!”
这顾问是三年前争到的,那时我的业务不大,为这事煞费心机,光材料就送了四次,法务部的小方百般刁难,我百般献媚,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我口口声声叫老师。好容易把材料送进去,接着是一连串的面试,见姚天成、见高洪明、见老丁,每次都是精心准备、惕惕以往。千辛万苦终于签了合同,姚天成又来勒剋我,那时跟老丁还不熟,每个案子都要给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这样他还不满意,经常兜头训斥,号称上边不满意,动辄就要废了我。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谁没点自尊?我咬牙忍着,心中况味着实难言。现在时过境迁,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未得时孜孜以求,到手后一笑掷之,人生倥偬,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肖丽惊愕不已,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怎么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没的解释,只能撒谎,说自己想通了,与其挣钱受气,还不如不挣那点钱,图个安心自在。她深表赞成:“对!我就说你太累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用不着那么多钱,有房住有饭吃,还求什么呢?看你瘦的!”接着摸到了我脑后的疤,一脸关切地问:“还疼不疼?”我说一点皮外伤,早就没事了。她喃喃咒骂:“该死的,下这么重的手,差一点就把我的老魏打傻了。”
那次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头上缝了七针,首阳分局调查过,说凶手跑得太快,旁观者只能记住大概相貌,还问我有哪些仇家。我支吾着应付过去,最后不了了之。其实根本不用调查,晕倒之前我瞥了一眼,那小子正是刘亚男的男朋友。这事声张不得,我生平睚眦必报,要放在几年前,掀了九重天也得把这小子揪出来,你有金钟罩,我有撩阴脚,你敢做本月初一,我就能做到下月月底,再带上两卡车生冷不忌的人渣,看谁狠得过谁。可现在不同以往,遍地荆棘,满天惊雷,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何必为了一时意气惹出杀身大祸。
在阳光百货转了二十分钟,肖丽一件衣服都没看中,只是说走得脚疼,要回家。我哄到不耐烦,皱着眉头放下狠话:“就是把脚走断了,也得把这一万块花光!”心里却隐隐地疼,想傻丫头,你一辈子要逛无数次街,可我能陪的却只有这一次了。她倒也乖巧,拉着我的手慢慢溜达,在宝姿店前张了张,忽地停下来,两眼闪闪地亮。那是一条蓝丝长裙,款式极为典雅,上身一试,既苗条又华贵,十分合体。我想反正是最后一次出手,干脆大方到底,让售货员配了件白色的小外套,穿上后风姿绰约,像个玲珑可爱的小公主。我拽着她去刷卡,肖丽忸怩起来:“要不算了吧,太贵了,就这么两件东西,六千多!”我说你们家老魏没什么本事,要六千万没有,六千块总还拿得出手。她不说话了,小嘴一扁,愁眉愁眼地望着我。我搂住她瘦弱的身体,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世事如此,你视若瓦砾,它任你挥霍;你视若拱璧,它一毫不予。这就是他妈的生活。
时间很紧了,我订了四天后的机票,匆匆回了趟老家。这次是永别,我给老太太留了三十万。数十年养育之恩,就当今日一次付清。对我这种农村孩子来说,无论在城市有多少套房子,都不能算是“家”。真正的家始终都在这里,它荒凉,却给我温暖;它偏僻,却是我永远怀有乡愁的故乡。我妈的哮喘更厉害了,非要送我,伛偻着身子走到村口,一路咳个不停,还喘着粗气嘱咐我:“你好好过,好好过啊。”我握握她冰凉粗糙的手,突然悲从中来,这短短的几十年,我矮小的母亲蹒跚着送过我多少次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的母亲不识字,不会说感人的言词,每次都是默默出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去远。年少时不懂事,嫌她烦,撵她走,有时甚至会大声呵斥。直到老奸巨滑时才明白,原来泪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这无言的相送才是世间最真挚的爱。
这次走得早,开了两个小时天才蒙蒙亮。我心里闷闷的,一路长吁短叹。开近镜高县城,一辆停在路边的桑塔纳突然发动,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我心中不安,想反正躲不过去,干脆停下来看个明白。在路边解了个手,斜眼仔细打量,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平头,一个中分,平头的那个十分面熟,可怎么都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家伙似乎在聊天,谁都没往我这看。我越发起疑,想一个大男人提着杆机枪站在路边,谁见了都会瞥上两眼,他们为什么不看?分明是警察故伎:要么假装不看,让你麻痹大意;要么盯着死看,让你心里发毛。那车越开越近,转眼已到了跟前,我心中怦怦直跳,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涌来:跑,跑!还没想得十分明白,那平头汉突然转过脸来,隔着车窗,轻蔑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四周景物霎时全成了灰土色,看着那车渐渐去远,我身子一软,差点仆倒在地。艰难地挪回车里,我抖着手点上一支烟,始终没想起这厮是谁。最后把心一横,想去他妈的,大不了一死,人过三十不为天,这辈子该吃的吃了,该看的看了,死也够本,何况还杀过人。呆呆地坐了半天,身上冷汗渐收,我想还是不能坐等,干脆给订票公司打电话,把机票改签到明天,心想不管这平头的王八蛋是谁,有本事今天抓我,过了今夜,任他法网如天,老子照样沧海横行。
开过镜高县城,曾晓明来了个电话,问我医院里有没有熟人,说他好像得那个了。我不耐烦:“到底是什么呀?什么叫那个?支支吾吾的!”十几年来我一直小心伺候,从不敢跟他高声对语,这次算是破了天荒。曾厮大为诧异:“咦,你脾气见长啊,吃错药了吧?”我慢慢清醒,想算了,即便他不是法官,至少还是我同学。定了定神,问他是淋病还是梅毒,这厮不停叹气:“一直觉得不对劲,这两天越来越厉害,上网查了查,他妈的,好像是淋病。”我大为厌恶,正想推脱不理,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先问他症状明不明显,曾厮吞吞吐吐地:“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看就……唉,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有数了,说我认识个老医生,省医院的,退休后开了个诊所,专治花柳病,像你这种身份,去医院不太方便吧?怎么挂号?怎么就诊?一群人围着,敢吗?他连连称是,我说你等等,我问问他有没有空。挂了电话直接拨通赵娜娜的手机,小贱人乐滋滋地:“周卫东把材料给我了,老魏,咱们这么熟,我就不说‘谢’了,晚上请你吃饭吧。”自从上次下了个钩,这小婊子三天两头缠着我,大有“不给案子我就生气”的架势,我心想仇没报彻,不能翻脸,硬着头皮给她找了个小案子。小贱人还以为我是好心,三番五次暗示,说反正老胡顾不上理她,干脆还是跟我算了,大有合身相扑的意思。我说饭就不吃了,我手头还有个案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她狂喜:“真的?什么案子?”我随口撒谎,说是个房地产开发纠纷,刘文良那里转过来的,标的不大,也就三百多万吧,代理费我谈好了,按百分之六收。小贱人几乎乐疯了:“哎哟,哎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笑起来:“什么都不必说,有一事相求:你晚上再陪陪我那个姓曾的同学吧。”她一声娇斥:“哼,曾晓明!烦死他了!”我没心情跟她啰唆,一刀戳在痛处:“怎么着?不想陪?”她期期艾艾地:“那……那我陪他干什么?”我说还能干什么,上床呗,睡觉呗,这对你还算问题啊?她不做声,我直接下令,话说得极其野蛮:“你晚上八点给他电话,陪他两天,记住,一定要陪得他满意,他要不主动,你就强奸他!”说完狞笑着挂上电话,想便宜小婊子了,滔天之仇,本当取其狗命,可惜时间太紧,只够让她痒两天。顺手拨回曾晓明,先宽他的心:“我问刘大夫了,说多半不是淋病,肯定是你自己多心,生殖器发炎是常有的事。他今年看过六十几个病人,情况都跟你差不多,最后确诊为淋病的只有三个。”这厮大喜:“呀呀呀,太好了,你不是骗我吧?”我说几十年的老医生你还信不过?放心吧,打个饱嗝不能怀疑人生,踩到狗屎不能痛恨世界,对不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姑娘上门,该抚慰还得抚慰。他哈哈大笑,慢慢说起我和任红军的风波。这位是资深法官,向来公正廉明,支吾半天,最后判我们俩都有罪,“伊全无心肝,侬屁眼黑黑。”“屁眼黑”是心狠手辣的意思,这在当代中国算是极高的赞美。不过我受之有愧,赚几个钱而已,算什么心狠心辣?这城市里有段顺口溜,说的是人间四毒:鹤顶红、黄蜂针、证监会、美人心。说明中国股市才是真正的屁眼黑黑。又扯了半天,他说手头闲了几十万,问我有没有生财的门路。我心想老子死活不知,哪有空理你这破事,随口一竿子把他支到万里之外:“今明两天我都走不开,后天我带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咱们见面细谈。”他道了声谢,我心想谢你妈个头,两天后老子早跑得没影了,王八蛋就等着吧。
进城了,我顺着车流慢慢往前开,忽然心神大乱,浑身皮肉突突地跳,眼前金星直冒。我知道不好,赶紧停了车,趴在方向盘上直喘粗气,心中烦恶难当,恨不能一头撞死。呆了半天,灵台稍稍清明,肖丽又打电话来,说她一晚上连做噩梦,吓得要死,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刚安慰两句,她放声大哭,说她绝望极了,央求我跟她一起自杀。我长叹一声:“傻孩子,你就是爱胡思乱想,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那么多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死?”她啜泣不止,我心里一疼,想女人大多迷信,带她去首阳寺算了,磕两个头,上两炷香,糊弄不了神仙,至少可以骗骗自己。说起来我这辈子从没虔诚过,也极少烧香拜佛,此刻穷途末路,也希望佛祖能够有灵,我可以给他烧香,可以给他磕头,不要来世荣华富贵,只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海亮坐在沙发上脸色灰暗,嘴里喃喃有词,像是念佛,又像是骂娘。几个月前首阳寺方丈圆寂,老秃十分欢喜,上下乱窜,跟吃了春药的小京叭似的,天天拜见省市领导,又是给人算命,又是给人祈福,还把领导的父母牌位都请到了大殿上,日日香火供奉,享受如来佛同等待遇。可惜天不遂人愿,巴结半天,还是没当成首阳寺的CEO。老秃郁闷至极,大概也是羞于见人,天天在屋里生闷气,号称面壁参禅,整整两个月没洗过澡,弄得满屋子牲口味。前些天泰国佛学界搞了个研讨会,给他发了封邀请函,这人颠着脚狂喜而去,不知受了哪个人妖的点化,回来后作风大变,开口“佛教新义”,闭嘴“品牌管理”,借口庙里盖房子,在企业界疯狂募集善款,恨不能把首阳寺弄去纳斯达克上市。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老秃殷勤太过,我估计没那么简单,度尽众生只是嘴皮子上的高尚,背过身去,谁知道这帮秃驴捞了多少黑钱。
烧了香,磕了头,肖丽的脸色渐渐红润。海亮话瘾发作,非拽着我去半山亭扯淡,派小沙弥沏了壶黄山毛峰。老秃挠挠寸草不生的老头皮,只听一声清咳,霎时唾沫四溅,嘴皮乱舞,八百里烽烟大举,满城的母牛都夹紧了腿狂奔。我心中烦躁,想如果真有轮回,这和尚该是什么东西变的?瞧他吹牛逼这劲儿,树都让他吹歪了,断然不是什么好鸟。硬着头皮对答两句,老秃更来劲了,大谈泰国见闻,说该国佛法昌盛,是人皆有神通,满地罗汉乱走,随便揪住一个都是菩萨胚子。末了话锋一转,说他们庙要修一座罗汉堂,问我愿不愿意把名字刻在堂前石碑上。我哭笑不得,想这秃驴简直是个耍猴的,翻半天跟头,还是不忘跟你要钱。皱着眉看看肖丽,说名字就不刻了,我赞助两千吧。老秃嫌少,掏出一本功德簿,说你看,最少都是一万。你是我的弟子,说话不必忌讳,别的事可以落后,这是大功德,你可千万不能……我大怒,立时就要翻脸,肖丽拽我一下,说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要不,这一万块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心里一软,满腔怒火都改作柔肠,想一万块不是什么大钱,只要她能心安,给就给吧。掏出一万块掂了掂,说既然师父开口了,弟子不能有二话,多了没有,这一万块你收下。老秃呵呵长笑,用他著名的瘦金体写下我的名字,抬头又问:“你那个姓潘的同学怎么好久不来了?你跟他说说,让他也来做个功德吧。”我心头火起,说他去西藏了,过不来。前两天顾菲找我借了八千元钱,说老潘现在处境尚好,不用做工,天天给犯人讲法律,怕自己记得不真,经常让顾菲送书进去。还说服完刑想去西藏助教,托我给当年藏族班的同学打电话。我十分感慨,想人和人毕竟不同,换了我是他,说不定早就一头撞死了,他居然还是那么有信心。
海亮慢慢品着茶,说功德不必亲至,异地汇款也行嘛。我咬咬牙没说话,恨不能给他两拳。老秃兀自不觉,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哦对了,寺里有个惯例:凡是俗弟子拉来的善款,可以提百分之二十作为活动经费。这只是基数,打个比方,如果潘志明出一万,你可以拿两千,如果他出到十万,那就不是百分之二十了,而是……”
一口恶气直涌上来,在胸口堵了堵,憋在腔子里扑扑乱窜,我快憋不住了,扭头告诉肖丽:“你先下去,我跟师父有话说。”她答应一声,笑着走下山坡。海亮又开始转文:“挥霍了三生因缘,终盼来一朝相聚,一个是使君未娶,一个是罗敷未嫁,呀呀呀,你们真是……”我骤然而起:“师父,三年来听你讲过不少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
他挤挤眼:“好,肯定是个好故事。”
我说从前有个和尚,法号叫海亮。
他拍着手笑:“好,有意思。”
“这个海亮号称高僧,其实根本是个市侩,又庸俗又虚荣。”
和尚不笑了:“说下去。”
“有一天,海亮和尚参加一个宴会,回来后有人问他:今天宴会上都有谁啊?和尚骄傲地回答:都是大人物!像我这种高僧,小人物哪配跟我坐在一起?首席是个大官,姓杜的,次席也是个大官,姓皮的,杜(肚)皮之下,便是贫僧。”
“哦,肚皮之下。”他挠挠头,“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他:“你不是问潘志明吗?告诉你吧,他坐牢了,现在还找我借钱呢。”
“唉,可惜了,是个好人。”他叹息一声,“肚皮之下,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肚皮之下有个秃头,就是说,”我深深一揖,“师父,你算个鸡巴。”
和尚惊愕不已,喃喃自语:“鸡巴……鸡巴……鸡巴此物也通禅吧……”我长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丽,突然间很想哭。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曾经多么依赖这和尚啊,听他讲故事,陪他四处游历,一直当他是精神导师,总以为他能教我些什么。现在,操他妈的,一切都圆满了,我一生多行不善,注定要沉沦到恶鬼畜生道,在九幽十八狱永世呼号,烈火蒸腾,万刃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们的天堂。
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一路飞车到家,天已经全黑了,我越发空虚,这儿走走,那儿站站,看什么都觉得舍不得,心里像塞了一把缠绕纠结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肖丽歪在沙发上讲她的梦,说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人,拉开窗帘,总是看见一张腐烂见骨的脸,有时还会对她笑,满嘴白森森的牙齿。越说越怕,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我听着也有点紧张,瞥了一眼窗外,忽见黑影一闪,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定定神细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只夜鸟孤独地盘旋。我叹口气,过去安慰两句,肖丽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渐渐睡了过去,我怕吵醒她,一动不敢动,直到两腿酸麻,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卧室,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想这就算永别了,如果那事不发,你还可以找个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万一那事发了,你怎么办呢?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别走,你别走……”我摸摸她的脸,一时心中大痛,像什么东西被猛然刺穿了,我缩作一团,半天直不起腰来。
这一夜无法睡了,我把头抵在墙上,鼻子阵阵发酸,我生生忍住。书架上摞了几本影集,我信手翻开,看见肖丽目光始终清澈,在树下,在花丛中,在每个熟悉或陌生的场景里,一直对着我甜甜地笑,像个心无杂念的婴儿。我越看越难受,连抽了几支烟,嘴都抽麻了,烦躁还是不解,一些细小的疼痛慢慢聚集起来,像锈刀一样在心头来回地锉割。
奥迪已经过户给她了,开了三四年,值不了几个钱。说起来真是委屈这孩子了,跟我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过她。揪着头发闷坐良久,忽然冲动起来,想不行,一定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走了。几步跑下楼,在街上找了一家自助银行,进去噼啪按了一通,往她的卡里转了十万元,感觉心里稍稍舒坦。回家后泡了杯茶,也没喝,端在手里反复思量:这年头十万元够干什么呢?连个首期都交不起。房子全都让我卖了,她连个工作都没有,一年后住哪儿呢?越想越不安,在屋里来回乱转,想手头还有一百七十多万,干脆豁出去了,留下二十万零花,剩下的全给她!心里一热,外套都没穿就跑了出去,长街灯光如水,我迎着冷风走了几步,慢慢清醒过来,想真是可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冲动,海外生活也需要钱,还是省着点花,再给她二十万吧,不,十万,十万肯定够了。
转完账天色渐亮,我悄悄潜回家,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肖丽也醒了,揉着双眼走出来:“这么早?你是不是没睡啊?”我说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干脆上飞机再睡。她张开双臂,一副憨憨的样子:“不让你走!抱抱。”我怜惜地搂住她,肖丽吊着我的脖子一动不动,好像又睡了过去。我不忍推开,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体,闻着她发丛中淡淡的清香,蓦地心头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毫无察觉,伏在我怀里喃喃地问:“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煎几个鸡蛋吃?”我强装轻松,说你的手艺比我还差,还是我做给你吃吧。她腾地跳开,拍着手开心地笑:“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真聪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调皮吧,反正是最后一餐,吃完这顿,永远没下顿了。
时间很紧,我匆匆煎了点火腿蛋,冲了两杯牛奶,吃完后肖丽忙着收拾碗筷,我几次要走,可怎么都舍不得,反复劝自己:再坐一分钟,误不了。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直磨蹭了半个小时,眼看着时间就不够了,我急忙站起,说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还没说完,她腾地转身,眼圈红红的,说你这次走了,还会不会回来?我一愣:“你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家,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慢慢点头:“我也希望你能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不过一年之后人家就要来收房,万一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心里一颤,赶紧解释:“卖房子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其实……其实我是想买套更好的。”她打断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说你放心,我只是出个短差,三天就回来。她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我拉开门,感觉两腿无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电梯,她突然叫起来:“老魏!”我回头,看见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过来,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里嚷着:“你别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箱包,回身抱紧了她,憋了几个月的泪水瞬间全涌上来,我拼命忍住,用我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安慰她:“我三天就回来,别哭,乖。”她哭着问:“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说是,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紧,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老魏,我是真的舍不得,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我对她发誓:“放心,一定回来,一定回来,乖,放手,要误机了!”她呜呜号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颤抖,咬咬牙,强硬地掰开她的双手,大步冲进电梯,直落而下,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绝望而嘶哑的哭声。
还有一个半小时。我驾车狂奔,一直开到市郊的细柳营,接着停下车给几个人打电话,内容全都一样:“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回来找你喝酒。”胡操性问我去哪儿,我说陪女朋友回上海。刘文良说他正在开会,让我一会儿再打。周卫东有点受宠若惊:“师父,这可不敢当,还是我请你吧,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悄无声息地收线,卸了电池,把电话卡取出来掰成两半,然后摇下车窗,把手机远远地扔了出去。
天气很冷,我抽了一支烟,看见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我招手拦下,吩咐司机去火车站,他面有难色,说自己要交班,去火车站怕来不及,让我另找一辆。我懒得啰唆,掏出五百元甩了过去,他眯着眼笑,也不提交班的事了,嘎地掉转车头,风驰电掣地往北驶去。
车站广场人潮汹涌,我竖起大衣领,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车票登上去深圳的列车。时间算得很准,坐下不到两分钟,火车徐徐开动。车窗外薄雾蒙蒙,我的城市依旧妖娆,看上去不似人间城郭,竟如缥缈海市。我忍不住叹了一声,感觉心里一空,仿佛五脏六腑全被人掏走了,只剩下空心的躯壳,在这冰冷的车厢里幽灵般游荡。
这些天总感觉自己被盯上了,每次打电话都特别小心,从不谈及重要机密。也许是我过于多心,不过很多迹象都令人起疑:物业的人没事就来敲门,不是查水电设施就是查计划生育,进门后眼光贼溜溜的,像训练有素的警犬。有一天我和肖丽下楼,看见一个家伙坐在保安室里,脸上还戴了副墨镜,酷似黑道老大,看见我回头瞅他,这厮还龇着牙笑了一下,像极了路上遇到的平头汉。看来网已经撒下了,好在我反应快,趁网没收紧及时脱身。这时火车开始加速,我慢慢躺下,想陈杰的尸体肯定凑不齐,警察就算怀疑,未必敢在街上贴我的照片,最多发个协查通报,不过以他们的办事效率,至少也是三天以后,那时我早已登陆美国了。大不了我再化个装,改换个形象,只要过关到了香港,这辈子就算自由了,以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一夜没合眼,我十分疲惫,躺在铺上慢慢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胡乱做梦,时时惊醒,干脆不睡了,从小贩手里买了份杂志慢慢地翻,都是些拙劣的凶杀色情故事,看得我大倒胃口,顺手丢在一边,躺下继续睡。不知睡了多久,看见肖丽从车厢那头慢慢走过来,白衣如雪,满脸清泪,紧紧抓着我的手:“求求你,不要把我丢下,不要把我丢下……”我随口安慰:“乖,听话,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我先出去,把一切安置好了再回来接你。”她呜呜地哭:“我知道你都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你这个骗子!”
我一下醒了。窗外高楼林立,火车要进站了。我坐起来收拾东西,感觉心里隐隐地疼,眼角却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我暗暗叹气,想十几年律师生涯,我学会了一切恶毒的勾当,却唯独忘了该怎么流泪。
天色已晚,估计来不及过关了,就在火车站对面的香格里拉开了间房。我早有计划,到罗湖商业城买了件花衬衫和一条大方格的裤子,又到理发店剃了个平头,接着去配了副平光镜,回房间装扮一新。看着形象迥异,跟港商似的,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来,心里越发安定,走到街上信步闲逛。夜已经深了,一个站街女在榕树下无聊地抠着鼻孔,远看不像活物,竟如纸扎的玩偶。我心里一动,想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国家了,肖丽又会怎样?杀过人,分过尸,以后还怎么生活?这孩子一生命苦,又会遇上个怎样的男人?如果有一天生计潦倒,她会不会变成妓女?万一那事发了,她的身子那么单薄,又怎么熬得过去?越想越不安,正好路边摆着两部公用电话,我脑袋一热,也没顾得上细想,信手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响了两声,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找死吗?刚要收线,肖丽开口了:“喂,喂?”我脑袋嗡地一响,僵僵地站在那里。她若有所悟,忽然压低了声音:“是你吗?是不是你?”我不敢接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跳一跳地疼。她沉默半晌,忽然语气大变:“别装了,我知道是你,陈杰!告诉你吧,我决定跟老魏分手了,他死得越远越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慢慢地挂上电话,想好孩子,多谢你一片苦心,但愿这辈子还能有机会报答。
警察肯定上门了,否则她不必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我又心酸又懊悔,想自己真是个猪脑子,什么时候打电话不行,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打?万一被人监听……越想越慌,跄跄踉踉走回酒店,身上一层细密的汗。在房里坐了半天,心思不停乱转,想即使有人监听,未必就是杀人的事,否则他们不会放过肖丽。那又会是什么呢?陈杰死了,本子烧了,那两张光盘早就销毁了,应该没留下什么纰漏。难道是老丁搞的鬼?不太像,老东西大势已去,谁都不会理他。任红军?他还没这么大的能耐。还有谁?对了,陈杰生前提到的“高人”是谁?是邱大嘴还是赵娜娜?邱大嘴没这么阴,赵娜娜没这么毒,他妈的,难道是胡传学?
满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暗暗心惊,想如果真是胡操性,那麻烦大了,这老小子城府极深,手段又高,再加上通天的关系网,我断然不是对手。不行,一刻都不能拖延,天一亮就得通关,想到这里又开始懊悔,想自己真是愚蠢,一辈子心硬如铁,临了却成了软蛋,如果不打那个电话,谁能想到我已经逃到了海角天边?
时间过得太慢,我不住看表,好容易熬到七点,匆匆下楼结账,侍应生十分礼貌,一口一个“魏先生”,很快就把账单打印出来,我无暇细看,伸手抓过笔,突然外面警笛呜呜鸣响,我心里一抖,急忙回头,看见一辆警车停到了马路对面。我不敢大意,慢吞吞地签了名,听见背后脚步声杂乱地响,每一声都如惊雷轰顶。我强装镇定,笑着跟接待员搭讪:“你们酒店不错,我住得很满意。”小姑娘微微鞠躬:“谢谢您的表扬,我们会继续努力。”我点点头,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这时脚步声已经迫近,我一动不敢动,一股气流逆涌上来,热辣辣地呛进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震响,水沫四溅,对面的小姑娘惊愕地瞪大了眼。
那几个人没理我,神色郑重地走进电梯,我长吁一口气,提着包急步而出,南方清晨的空气潮湿而清新,我贪婪地深吸几口,感觉心跳得没那么快了。罗湖关前排了长长的队伍,我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心里闷闷的,想这次离开,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辈子会死在哪里呢?想得满腹惆怅。通关处坐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姑娘,我说“唔该”,把证件全都递了过去,她拿起来看了看:“你叫魏达?”我说是。她对我注视片刻,忽然腾地站起,不知冲谁招了一下手。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见一群香港人嘎嘎大笑,几个印有“香江之旅”的拎包散乱地丢在地上,一条穿黑色渔网袜的长腿闪了闪,倏地缩了回去。接着人群分开,几个男人越众而出,团团把我围在中央。
三十一
天刚蒙蒙亮,车停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子缓步而来,一脸悻悻之色。平头汉给我解开手铐,招呼我下了车。外面风吹雪冷,刹那间如堕冰窟。瘦子斜着眼看了我几秒钟,表情极为不屑,像在看一泡从天而降的狗屎。平头汉拍拍我的头,笑着叫那瘦子:“老汤,看清楚了,这可是大律师,有钱!你小心伺候着,别他妈弄出明伤,回头赖咱们刑讯逼供,你也有麻烦。”我心里一颤,对瘦子谄媚地笑笑,他嘴一撇,忽地一声怒吼:“你!跟我进来!”我黯然低头,一步步走进值班室,桌上放着一本蓝塑料皮的文件簿,他右手一戳:“这儿,写名字!”我知道规矩,赶紧签了名。他看也没看,端起茶缸咕嘟嘟喝了两口,大声问我:“东西呢?拿出来!”我指指墙角的旅行包,说都……都在那里了。”他嗤了一声,一把提起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抖抖撒撒地全倒出来。我不明所以,怯生生地问他:“所长,您这是?”他头也不抬:“别他妈叫我所长!”说完抓起我的手表,往上面哈了口气,又在毛衣上蹭了蹭:“你的?”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赶紧作揖:“是我的,劳力士,值两万多,所长,您要是看得上……”他啪地一拍桌子:“你长没长耳朵?说了别叫我所长!”我一阵屈辱,讪讪地闭了嘴。他拿着表摩挲半天,忽地拎起那两个装满钞票的塑料袋:“这是多少钱?”我说记不清了,大概一两万吧。他一瞪眼:“你倒聪明,一两万?这是他妈一两万?我看十万都不止!还有这些,花花绿绿的,什么钱?”我说有美金,有欧元,还有点港币,不过数目真记不清了。他叉腰怒吼:“放老实点!什么记不清了?少给我打歪主意,你这样的货,我他妈见多了!”说着拿起那文件夹,一样样造册登记,先是衣服,接着是手表、钢笔一类的小零碎,最后才是现金,拨拉着数了半天,忽然不耐烦了:“这他妈要数到什么时候?你老实说,到底多少钱?”我沉吟一下,想不能说实话,反正钱不多,他们肯收最好,拿了我的钱,起码皮肉少受点苦。瑟缩着对他笑笑,说对不起,真的记不清了。他气咻咻地出去,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小邓,小邓,过来一下!”一个小伙子应声跑来,瘦子冲我仰仰下巴:“新来那货不老实,你把钱数一数,我去吃点东西。”小伙子看看我,突然尖叫起来:“哟,这不是魏大律师吗?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羞愧难当,支支吾吾地回应:“我也不太清楚……几年前的一件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他一摆手:“咳,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呢,这是多少钱?你老实说,别给我找麻烦。”我没招了,说人民币是九万六,美金一万,欧元一万,还有六万港币。他咂咂嘴:“真有钱。”刷刷几笔记下,侧头又问:“你执业那么多年,应该不止这点钱吧?上次到我们学校演讲,你说十年就能赚一千万,你可不止十年。”我心思急转,顺着竿爬:“哦,你是法学院的。我跟你们左丘明院长、秦越人教授都很熟,还有一个民商法的副教授,复姓的,叫……叫什么子羽来着?”他咧嘴一笑:“咳,你说的都是大人物,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对了,你认识李猴子吗?”我想了想,说不认识。他一拍脑袋:“咳,我真笨,你怎么会认识他?”我插嘴:“这个李……是干什么的?”小邓摊摊手:“咳,别问了,我们宿舍老三。以前看你节目,他老说你是他大哥,还说你要帮他介绍工作,哼,我就知道是吹牛。”
我心里一动,刚想问他李猴子长什么样,隔壁的电话嘀铃铃响了起来。小邓一脸关切:“坐下吧,没事,我看过你的节目,听过你的演讲,怎么也得算你半个学生。”我赶紧谦虚:“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是犯罪嫌疑人,您就是我领导。”他摆摆手:“咳,我一个见习生算哪门子领导?没事,你坐下吧,我去接个电话。”我心中稍安,挨着椅子边小心坐下,心想事已至此,只有见机行事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送我来的平头汉叫方伟,另一个是他的实习生叶鸿亮。昨天从深圳公安局的羁押室接我出来,两人横眉怒目,面相十分凶狠,吓得我不轻。去机场的路上简单聊了聊,方伟说他们是反贪局的侦察员,还问知不知道为什么抓我。我说不知道,心里却为之一宽,想检察院直接侦办的案子就那么几类,肯定不是杀人的事,最多是个行贿的罪名,只要稍微运动一下,保出来估计不难。
一路都是我花钱,买了三张头等舱,他们俩的脸绷得不那么紧了,上飞机时还给我除了手铐,方伟问我:“你不会跑,对吧?我对你够意思,希望你对我也够意思。”这话的含义就深了,我是老江湖,当然知趣,说你们两条壮汉坐在旁边,我能跑到哪儿去?放心吧,我一定够意思。两小时后下了飞机,方伟说别去看守所了,就你这小身板,肯定扛不住,找个地方住下吧。我大力推荐喜来登,过去开了间豪华套房,一天就要三千多。洗漱完毕,方伟又问:“真不知道为什么抓你?都是内行,少跟我打马虎眼,没用!”我说真不知道,你告诉我吧。实习生叶鸿亮两眼圆睁:“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事太多!哼,我还不了解你们这些律师?”方伟斜他一眼,小家伙兀自喋喋不休:“你以为这是美国呢?抓你之前还跟你说一遍米兰达权利?告诉你,中国没有沉默权,你不说也得说!”方伟皱眉:“什么米兰达面兰达,净说些没用的!屋里一共就三个人,用得着那么大声吗?”说着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不是弄了张光盘?还有个记事本,上面记了一大堆字母和数字,就这事。”我恍然大悟,说光有字母不能当证据用吧,能说明什么呢?光盘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心里暗自嘀咕,想陈杰早死了,这东西哪来的?如果是他生前备了份,又何必到我家大闹?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想得后背一阵冰凉。
方伟说你还挺能装,告诉你吧,这事不大,不过领导挺关注,你是不是得罪谁了?说着揉揉手里的空烟盒,叫叶鸿亮:“没烟了,下去买几包。”我说不用那么麻烦,叫酒店送上来算了,反正咱们有押金。方伟说五星级酒店,太宰人,还是去外面买。我赶紧掏钱,说你们办案辛苦,别抽那劣质烟草了,买几条软中华吧。叶鸿亮也没客气,拿着钱出去了。方伟忽地凑过来:“你他妈傻呀?知不知道电话被监听了?”我说早猜到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摇摇头:“真他妈愚蠢!你说你,啊,混了那么多年,就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值得吗?”我大惑不解,想江湖最忌交浅言深,认识还不到一天,我又是阶下囚,他怎么敢说这话?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说我这事怎么办?”他说我肯定不会难为你,本子我不管,只要把光盘的事情交代清楚了,以后就看你跟法院的关系。我琢磨半天,一指我的旅行包:“那包里有三十多万,现在就咱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笑了:“你可别吓我,别说三十万,就是三个亿我也不敢放你走!”我说不是那意思,让我打个电话就行,你听着,我肯定不说别的,只是通知律师。他摇摇头:“我虽然不是清官,但这钱还真不敢拿。电话肯定会让你打,但现在不行,小家伙一会儿就上来了,你这不是害我吗?”我望他一眼,想江湖行走最怕笑里藏刀,装得像亲娘舅,转过身下死手,神仙都提防不得。估计这厮没安好心,被捕之后找律师本是人权,现在他不收钱也不让打电话,分明是想整我。那姓叶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居然也敢拿着说事。他还在那儿演戏:“累了就睡一会儿,没事,到时候我叫你。”我说别费心了,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抓我,也没见过什么光盘,肯定是电脑合成的,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经常上电视……他脸色大变,冷冷地盯着我。这时叶鸿亮上来了,方伟叼上一支烟,说本来挺小的事,让你搞得这么复杂。我再问你一句:说不说?我说对不起,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他嘿嘿地笑,转身问叶鸿亮:“魏律师跟咱们讲证据,咱们是不是也得按程序办?来,给他铐上!”叶鸿亮刷地掏出手铐:“手!伸出来!”我平静伸手,方伟一脸坏笑:“小叶,别那么凶嘛,万一魏律师投诉你的执法态度,你麻烦大了。这样,带他去厕所,铐在洗脸池的水龙头上,那儿凉快,让魏律师清醒清醒。”
这招十分阴毒,水龙头不高不矮,恰好对着我的胃,我站不直也坐不下,只能弯着腰撅在那里,叶鸿亮下手也狠,勒得我两手火辣辣地疼。站了一个多小时,腰像断了一样,汗珠吧嗒落地,摔得粉碎,像无数受伤的眼睛。他们俩在外面又吃又喝,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我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饿得肚子咕咕乱叫。叶鸿亮高声问我:“里面的,舒不舒服?”我挺挺腰:“还行!”方伟大笑:“魏律师那么坚强,没事,来,咱们喝!”我咬牙硬撑,又站了一个多小时,尿意慢慢上来,开始只是微微憋胀,还能忍,慢慢地势头汹涌起来,这事不能多想,越想越着急,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我大声招呼:“方检察官,我能不能方便一下?”方伟推门进来:“想方便呀?大的小的?”我夹紧两腿:“小……小的。”他一挥手:“小的没事,你那么坚强,憋着吧。”我急得两腿乱扭:“求求你,真是憋不住了,万一……万一尿出来,你们闻着也不是味儿。”他噗地一笑:“谢谢关心,我们虽然没你坚强,这点困难还扛得住,真尿了告诉一声,我好把门关上。”我又羞又怒,看他施施然走了出去。这厮极坏,故意徘徊不去,嘴里响亮地吹着口哨。曲调很熟悉,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两腿乱扭,拼命憋住,额头冷汗滚滚而下。接着最激昂的部分到了:“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最后一声“进”恍如天崩地裂,我扑通跪倒,感觉大腿一热,一股温热的水流缓缓流了出来。
我像狗一样跪着,两臂先是疼,接着是难忍的酸麻,裤子湿淋淋地贴在肉上,浑身像爬满了虱子。方伟慢慢踱进来,鼻子抽搭两下,说我还以为你多坚强呢,现在难受了吧?我垂头无语,他坐到浴缸上悠悠地跷起二郎腿:“难受也是你自找的,我本来不想难为你,就这么一点小事,何苦呢?再问你一句:说还是不说?”我还是不说话,他悻悻站起:“那你就跪着吧,明天一早送你去看守所,那地方你也去过,可别说我虐待你,这可是程序,对吧?过两天我再找你谈谈感想。”
铐了一夜,身上无一处不疼,我慢慢地舒展臂膀。小邓还在隔壁通话,我心绪烦乱,忽然想起了肖丽:她这时还在睡觉吧?又会梦到什么?很快小邓笑呵呵地走了回来:“我问李猴子了,这小子死犟,跟我说……”我心下疑惑,忽听一声怒斥:“谁让你坐的?站起来!”我一激灵,看见先前的瘦子剔着牙大步而来,小邓挤挤眼,说不好意思,魏律师,要脱光衣服检查。我知道规矩,耷拉着脑袋走进厕所,把衣服鞋袜全脱下来。尿湿的裤子早就干了,袜子还是湿的,一股咸酸的臊味。小邓好像没闻到,绕着我转了两圈,说行了,穿上吧,天气冷,别感冒了。我长叹一声,慢慢穿好衣服,小邓给瘦子续了茶,说明哥,你歇着,我送他进去。瘦子两腮乱颤,噗地吐出一团黑物:“七仓、九仓都有空位,不过检察院打过招呼了,不能有明伤。”小邓赔笑:“九仓太乱,恐怕他撑不下来,去七仓吧,我跟董葫芦说一声,让他照顾一下。”瘦子点点头,对我一挥手:“出去!”我赶紧出门,听见他们俩在里面窃窃私语,似乎在谈论我的钱。
太阳慢慢升起,嫩嫩的,红红的,挑在光秃秃的树梢,像个一戳即破的气泡。我默默前行,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监区武警把门,小邓提示我:“喊‘报告班长’。”我跟着喊了一嗓子,门缓缓打开,我留恋地回头,看见被铁丝网无情分割的天空,蓝得令人心碎。
走廊很长,我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小邓说咳,来都来了,不要想太多。说着在一扇小铁门上敲了两下,探头大叫:“董立宾,董葫芦!”一个声音响亮地回应:“到!小邓干部,今天你值班啊?”小邓笑骂:“去你妈的,邓干部就邓干部,什么叫‘小邓干部’?觉得我小就好欺负?”那人连声道歉,小邓哐啷哐啷地开了门,进去低声说了一阵,估计是在替我求情。我靠在墙上连连叹气,想真他妈的,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很快小邓出来了,一脸关切的笑:“放心吧,出手不会太重,我本来不想让你受这罪,可是明哥说了……唉!”我感激不尽,说多谢多谢,今天的事我会记住,希望以后有机会报答。他一咧嘴:“咳,我可没指望这个,你自己多保重吧。”
我弯腰走进铁门,光线一下暗了,我瑟缩地站在门边,有人大声喝问:“叫什么?犯什么事进来的?”我说叫魏达,检察院说我行贿。几个人吃吃地笑起来,有人尖酸发问:“屁话!什么叫‘检察院说你行贿’?到底行贿了没有?”这话没法回答,我尴尬地笑,看见室内大约四十平方米,左边有一排砌在墙里的架子,整齐地码放着碗筷和毛巾,正面墙上贴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监规》,还有一个看守所条例,俗称“六不准六做到”,大概就是服从管理,不准串供、打人、说下流话之类。我平生浸淫法律,心下早就了然:像一切糊在墙上的法律一样,这东西永远做不得准,只会伤害人,不会保护人。“六做到”的第三条是这么说的:认真学习党的政策和国家法律,深挖犯罪思想根源,努力改造世界观。这话听了几十年了,可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样的世界观才是正确的,也没人告诉我标准。难道我应该爱这肮脏的世界?像老潘那样?可这世界似乎也不怎么爱他。
对面墙边一铺大炕,上面铺着灰色的胶合板,被子都摞在一起,旁边坐着七八条汉子,地下也有不少人,或站或坐,齐齐地盯着我。我有点紧张,团团作了个揖,说我是个律师,今天跟兄弟们一起落难了,行贿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就能出去,将来兄弟们如果用得着我……还没说完,一个扁头汉子腾地跳下,劈面就是一掌:“我去你妈的!刚进门就敢套交情!谁他妈跟你是兄弟?”我脸上一烫,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众人大笑,光头极为得意,绕着我来回踱步,神情淫荡而又狰狞:“你!知不知道规矩?”我心想知道不行,不知道更不行,正琢磨怎么回答,扁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站直了!操你妈问你话呢!”我脑袋一晕,两耳嗡嗡鸣响,赶紧说“知道”。他一声狞笑:“知道就好!你说,你该叫我什么?”我说正要请教高姓……“大名”还没出口,脸上啪地又挨了一记:“高你妈逼高!叫我‘爹’!”我大怒,翻眼瞪他,光头拍腹冷笑:“嗬,还挺倔,让你叫爹听见没有?”我紧握双拳,心中的火一股股地往上蹿。他猛冲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操你妈还敢瞪我!你叫不叫?叫不叫?!”我怒不可遏,一掌把他推开:“不叫!你他妈有种打死我!”仓里轰地大乱,扁头看我一副拼命的架势,知道不好惹,扭头问铺上的一个矮子:“董哥,这怎么办?”矮子缓缓站起,嘴撇着,牙龇着,身上的外套斜披着,一副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派头:“怎么办?按规矩办!”我知道这必是董葫芦,赶紧告饶:“董哥,你高抬贵手,刚才邓干部也说了……”他手一摆:“少他妈拿干部来压我,这地方我说了算,刚进来就敢愣充硬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小六子,黑三,给他放放血!”两个家伙应声站起,我心中一惊,被黑三一拳打中胸口,重重地撞到门上,轰地一响。旁边的扁头不甘示弱,狠狠一拳捣中我的肚子,我一声惨叫,一下弯了腰,小六子拍马赶到,一膝撞在我头上,这一膝重极了,我扑通栽倒,眼前金星直闪,他大概也有点疼,在后面恨恨地骂:“操你妈的!头这么硬!”说着砰砰跺我的后背:“我叫你硬,叫你硬!”我几乎窒息了,手脚并用地向前爬,黑三尖声大笑:“操他妈的,他还敢跑!”冲过来一脚踩在我的脖子上,我嗷嗷地叫,脑袋里忽地一闪,想这哪是平常的下马威,这是要我的命!情急之下顾不了太多,忍着疼向前一拱,翻身抱住黑三的腿,一下把他拖倒。屋里轰地一响,黑三坐地大叫:“他敢还手!操他妈的,他还敢还手!”铺上的人同时站起,七嘴八舌地嚷嚷:“打,打死狗日的!”我一咬牙,身上也不疼了,在人群中奋力冲撞,一个虎跳蹿到铺上。一口气还没喘匀,腿上砰地挨了一脚,我仰面摔倒,刚想爬起,被几个人死死摁住,董葫芦大声招呼:“不能有明伤,打肚子,打肚子!”一群人呼地围了过来,拳脚噼啪作响,全落在我的胸腹之间。不知打了多久,那个扁头又凑过来:“叫不叫爹?”我心想大不了一死,决不能受此污辱,憋足气吼了一声:“滚你妈的!”他哈哈一笑:“好!有骨气!闪开,看我的!”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俯冲,一头撞在我胃上,我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旁边人大声叫好,黑三看得兴起,狠狠一拳砸中我的肚子,我长声惨叫,感觉五脏六腑全碎了。一群人哈哈大笑,还是不住手地打,我眼前阵阵发黑,几次都要昏厥,忽然有人直扑进来:“别别别……别打了,再打就就就就死了!”几双手登时松开,我趁势一滚,缩到角落里呼呼直喘。黑三怒斥:“这疯子敢挡横,操你妈,踢死你,踢死你!”那人扑通栽倒,一群人围过去噼啪地打,正不可开交,忽然有人大声吆喝:“干部来了,干部来了!”接着铁门当啷大开,先前的瘦子直冲进来,一声怒吼:“怎么回事?!”我如见救星,摇摇晃晃站起,还没开口,被刚才救我的人一把揪住:“别别别……不行,不行!”说完哇地吐了一口血。我回过头,看见刘元昌脸色煞白,两眼瞪大,表情十分紧张。我顿时省悟,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坐下。瘦子看看我,脸色一沉:“董葫芦,这是不是你干的?”董葫芦立时站起:“汤干部,你可别误会,谁都没动他,不信你问他自己嘛。”瘦子冷笑转身:“魏达,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人打你?”我摇摇头:“没有!”他直瞪着我:“什么没有?你这脸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摔的!”他大怒:“放你妈的屁!摔跤能摔出五个手指印来?”我颓然坐倒,胸腹间一阵剧痛,瘦子悻悻跺脚:“我警告你们这些王八蛋,以后不许碰他!再让我发现,董葫芦,信不信我捆你三天?”说完骂咧咧地走出去,我疼得难忍,连喘了几口粗气,扭过头问刘元昌:“你……哎哟……你怎么进来的?”刘元昌嘿然一笑:“你………你教我的!进来……有……有……有饭吃!”我暗叹一声,胸腹间又是一阵剧痛,坐都坐不直了,靠着他的身子呼呼直喘。很快到了午饭时间,两个老太婆推着车过来,一大桶清水煮白菜帮子,一大桶发霉的米饭,气味十分不堪,猪闻了都要捂鼻子。我没有餐具,临时借了个小塑料盆,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去,干脆推给刘元昌,他喜出望外:“哎呀,这……这……”还没说完,眼前人影一晃,被那可恶的扁头一把夺去:“这可是大米饭!你他妈一个疯子,哪轮得到你?”我大怒,立时便要发作,被刘元昌一把拉住:“别别别……生气,我我我吃点就行,饿……饿习惯了。”我心里一酸,想这他妈是个什么世界啊。
曹溪的惯例是午后放风,犯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到院里,有地位的高声谈笑,没地位的埋头劳作,有洗衣服的,有拖地的,刘元昌一边咳嗽一边擦洗马桶,好容易洗完了,扶着我慢慢地往外挪。我疼痛难忍,走一步哆嗦一步,刘元昌自己也很虚弱,走了不到十米,两人呼呼直喘。董葫芦斜我一眼:“你没事吧?”我艰难硬撑,说没事,他摇摇头:“谁都得过这一关,过去了就好了,其实……唉!”我说明白,谢谢你,董哥。他沉思半晌,忽地提高了声音:“你睡铺上吧,对了,被褥送来没有?”我说还没有,家里可能还不知道呢。他一皱眉:“行了行了,我让他们帮你对付一套!”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开,那扁头紧紧跟随,表情淫荡,姿势下贱,浑身没长半两金贵肉,谁见了都想踹他两脚。
回到仓里才知道,原来睡铺上是极高的待遇,用外面的说法,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仓里二十三名犯人,铺上只有八个,这八个都有来头,有道上混的,有钱包鼓的,还有不怕死的。扁头毫无用处,但长了个白嫩的屁股,所以也在炕梢占了个位置。剩下的十五个都睡地上,刘元昌最是不堪,紧挨着墙根的马桶,稍一颤抖就能尿他一头。我初来乍到,状况不明,看着他们嘻哈说笑,一句话都不敢说。董葫芦一直盯着我看,姿态睥睨冷傲,宛如坐在金銮殿上。扁头张晓春小心翼翼地帮他捶腿,笑得既甜且媚,酷似去了势的阉人。我心中阵阵发麻,想他妈的,这姓董的王八蛋不会想跟我那个吧?要真是那样,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很快到了巡房时间,小邓问我:“听说你挨打了,没事吧?”我说没挨打,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显然也明白,摇摇头笑了一声,我慢慢站起:“邓干部,你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他一摊双手:“咳,这可不行,检察院打过招呼了,过两天再打吧。”接着指指我坐的地方:“董葫芦让你睡这儿?”我说是,忽然胸腹间一阵剧痛,扑通跌倒,声音都变了:“邓干部,能不能帮我找个医生?我这儿……这儿……”他脸色大变:“你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打的?”我摇摇头:“不是,真不是,我原来就有病。”他哼了一声,转身怒斥董葫芦:“我怎么交代的?王八蛋!”董葫芦赶紧辩解:“误会误会,我真没碰他,放心,以后我一定听你的。”小邓恨恨地瞪着他,这时一个武警跟我要家里的联系方式,我说了肖丽的号码,他几笔记下,拿手捅捅小邓:“走吧。”小邓愤愤转身,说魏达不用怕,我给你撑腰,还反了他们了!然后一指董葫芦:“你,王八蛋,滚出来!”董葫芦赶紧下地,过了几分钟腾腾走回,脸色狰狞至极,我心里发虚,赶紧低下头,忽然眼前一黑,一双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让你找医生!让你告状!”这矮子力气极大,我拼命挣扎,怎么都挣不开,喉咙里咕咕地响,眼看就要窒息,他忽地松手,走到墙根狠狠给了刘元昌一脚:“滚!”刘元昌倏地跳开,董葫芦指指马桶又指指我:“姓魏的,你他妈给我死到这儿来!”我又惊又怕,不知谁从背后踹了一脚,我扑通栽下铺来,一点点挪到墙根,董葫芦一脚踢在我腰上:“再让你活几个钟头,姓魏的!到了晚上,我他妈扒你的皮!”
我浑身冰凉,在马桶旁垂头而坐,心中悲愤莫名。几个人过来屙过屎尿,空气越发臊臭难闻。我偷偷抬头,发现全仓的人都恶狠狠地盯着我,刘元昌哆嗦着往后缩,一直不敢拿正眼看我。冬日天短,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慢慢地,天黑了,四盏灯泡昏黄地亮起来。扁头给董葫芦捶完腿,摇摇摆摆走过来撒尿,收尾时故意乱甩,往我脸上溅了几滴。我木然地缩了缩头,他哈哈大笑:“姓魏的,现在叫爹还不晚,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跟董哥求求情呢。”说完屁股一撅,对着我的脸吱地放了个臭屁,扭腰摆尾地对董葫芦献媚:“我说得对不对,董哥?”董葫芦笑吟吟地听着,忽然一脚踹出,扁头仰面翻倒。满堂哄笑。我精神一振,嗤地笑了一声。只见董葫芦砰砰戳打扁头的脑门:“你算他妈什么东西,也配给人求情?你就是老子的一条狗,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我叫你咬人你才能咬人,记住了没有?!”扁头一脸苦相:“是,是,我记住了,我就是董哥的一条狗,你叫我吃屎我就吃屎,你叫我咬人我就咬人……”我悄悄往墙边挪了挪,心里忽然清醒起来,想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我就三十八了。
晚饭一口没吃,也没觉得饿。仓里渐渐安静,铺上几个家伙都盯着我,小六子咔咔地扭着手指,黑三阴恻恻地笑,扁头不停地抖着脚,目光里一派恶毒。我正心惊,忽听后面女监区轰轰地喧闹起来,一个女人尖声大叫:“马顺,马顺!”铺上几个家伙同时大笑,黑三眉毛一挑:“马顺,你婆娘又痒了,叫你呢!”角落里一个憨厚的汉子立时站起:“董哥,我能不能跟她说两句?”董葫芦一脸淫笑:“那我能不能跟她睡一觉?”马顺低头憨笑:“嘿嘿,你看不上她,你肯定看不上她。”董葫芦笑着摆手,两个人搭着人梯把马顺抬起,头伸到小窗口,扯着嗓子喊:“彩凤,彩凤哪!你冷不冷?”后面女仓里也是一阵大笑,那女人一副哭腔:“马顺,马顺,我不冷!你吃饱了没有?”马顺回答:“我吃饱了!你想开点!别再干傻事了,不想我也想想孩子!”那女人呜呜地哭,墙头的武警大声制止:“不许叫,不许叫!听见没有?!”接着是哗哗拉枪栓的声音,马顺赶紧下地,我心里一跳,又想起了肖丽,感觉心上像悬了块石头,不停地往下沉。董葫芦慢慢站起,在铺上来回溜达,刘元昌看看他又看看我,脸色越发惊恐。忽听门外有人叫我:“七仓的魏达,出来!”我如闻大赦,跌撞跑出,一个武警提着一卷铺盖站在门口,开口只有三个字:“摁手印!”我抖着手摁了一下,他扑通丢下行李:“拿着,进去!”我小声央告:“你能不能帮我换个房间?我这里……”他瞪我一眼:“你他妈以为自己住旅馆呢?想换房间就给你换房间?”我黯然低头,他用手势指挥我转身,一脚把我踹进了门里。
铺盖是肖丽送来的,有两床被子、一个枕头、一条雪白的床单。她是个仔细人,牙刷牙膏全是新的,还有一双咖啡色的棉拖鞋,是我平日穿的。犯人们齐刷刷地瞪着我,眼神如同利锥,我如坐针毡,浑身肌肉突突乱颤,心想这次恐怕真的完了,估计活不到明天了。
该点名了,犯人们在铁门前站成两排,武警拿着花名册逐一核对。我几次都想找他换个仓,却不知怎么开口。转眼人就过去了,我心里越发混乱,只听见杂乱的走动声、响亮的点名声、嗡嗡的议论声,接着脚步越去越远,大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我抱着被子不停哆嗦,看见几个家伙慢慢站起,冷笑着向我走来。
我生平饶有智计,到此也是一筹莫展,两腿抖得站不起来,结结巴巴地央告:“董哥,董哥,你听听听我说句话……”董葫芦低声下令:“把灯挡住!你们,都把脸转过去!”地下的都是惊弓之鸟,哪敢违背,齐齐面壁而立。刘元昌瑟瑟发抖。两个家伙拿被子遮住灯泡,仓里登时黑了下来,我惊慌莫名,嘶声呼喊:“董哥,我卡里有一百多万,你高抬……”还没说完,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几双手同时伸了过来,我退无可退,缩着身子往地下一蹲,两手紧紧地抱着头,黑暗中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我知道已是生死关头,憋住一口气拼命蜷缩身体,突然有个人揪住我的脑袋,狠狠地撞在马桶上,一时金星乱闪,还没醒过神来,一床被子厚厚地捂到了脸上,我使劲挣扎,嘴里呜呜地叫,两脚奋力蹬踏,有人大喊:“压住压住!”不知是谁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腿上,骨头似乎都断了,那床被子在我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两端紧紧勒住,不知道多少双手压在上面,我呼吸不畅,头上的青筋鼓鼓地跳,好像只过了片刻,五脏六腑火一样烧了起来,两只眼珠鼓鼓地往外蹦,身体如同落进了万丈深渊,飕飕下沉。正在万分紧急之时,一只手忽然能动了,我使尽全身力气狂抡,黑暗中也不知打中了谁,只听扑通一响,头部压力稍松,我拼命吸气,听到铁门哐哐巨响。刘元昌撕心裂肺地大叫,也不结巴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报告政府,打死人了!”董葫芦一声低吼:“打死这疯子!”接着听见墙上的扬声器嗞嗞直响,有人厉声喝问:“七仓,七仓!怎么回事?”董葫芦大声回答:“报告政府,没事,有个新来的,教他学习监规!”刘元昌凄厉大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几双手同时松开,脚步咚咚作响,我奋力一滚,总算挣开了那床要命的被子,两手死死地扒着马桶,一个劲地往肺里吸气。还没吸上两口,一只手倏地伸来,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颈骨咔咔作响,我拼命扭动,嘴里呜呜地叫,那人伸手来捂,我就势狠狠咬了一口,他一声怪叫,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脑浆似乎都震散了,一时想动也动不了,这时铁门哐啷大开,几只电筒刺眼地照进来,有人大喝:“都不许动!趴下,都趴下!”
仓里轰轰地响,我连声剧咳,跟着灯光大亮,两只手把我搀了起来。那个姓汤的瘦子威严喝问:“说!怎么回事?”我喉咙间咕咕地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跺脚,倏地转向董葫芦,一声大喝:“把这王八蛋给我捆起来!”两个武警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董葫芦连声告饶:“汤干部,你听我说,这不是……”还没说完,瘦子直扑上去,将他一膝撞倒,几个人摁住了,拿牛皮绳上上下下捆了个死,正是江湖上最狠的八马攒蹄捆绑术。董葫芦哎呀惨叫,瘦子理也不理,一脚跺在黑三背上:“说!有没有你?!”黑三艰难抬头:“汤干部,哎哟哟,没我,真没我!你也知道,我一直看不惯这姓董的!”瘦子一脸狂暴,在屋里来回急走,突然一腿踢出,董葫芦仰面躺倒。瘦子指指我:“你他妈的!第一天就给我惹这么多事!”我无言以对,靠着刘元昌大口喘气,心中混乱纷纭,想这一切太离谱了,会不会是一场梦?想掐一下大腿,手软得抬不起来。
那天一直乱到深夜,瘦子雷霆大发,见人就打,仓里很多人都见了血。最后指派黑三管仓,说再他妈给我出乱子,我扒了你们的皮!众犯人个个面如土色,没一个敢出声。我总算把那口气喘上来了,看刘元昌把被子铺好,歪着身子躺了下去,心中既悲且愤,恨不能操刀在手,把天下生灵杀个精光。
夜色渐深,仓里慢慢响起了呼噜声,董葫芦跪在屋中央大声吆喝:“张晓春,你他妈给我解开!”那扁头抖着腿走过去,还没伸手,黑三一声大喝:“你他妈敢!”扁头登时缩手:“我不敢,董……董哥。”黑三冷笑:“什么他妈董哥?叫他董葫芦!”扁头挤出一丝媚笑:“是,三哥,我以后听你的,就叫他董葫芦。”我艰难一笑,看着黯淡的灯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看见我妈笑眯眯地走进来,轻轻推我:“该上学了,起来吧。”
我一下醒了,怔了半晌,心中百感交集。这时刘元昌悄悄凑过来:“被子……不对。”
我以为他说梦话,随口回应:“什么不对?”
“有……有……有东西。”他说。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在他那一半慢慢摸索。
果然有东西,就缝在被子边上。我心里一动,跟他倒着手把被子调转过来,用牙一点点撕开。
肖丽很聪明,在被子里缝了一封信,我蒙着头,借着微弱的灯光轻轻展开。
……你走之前,我也是一夜没睡,听着你在外面长吁短叹,我一直在心里劝自己:既然他不告诉你,你就装糊涂算了,让他无牵无挂地走。没想最后还是装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想让你难受,只是太舍不得。我知道你给我转过两次钱,第一次没什么,那是我应得的。但第二次,亲爱的,哪怕只有一分钱,我也会感激你的恩情……
你是个好人,今天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三十二
周卫东两眼瞪圆,说天哪,你怎么成这模样了?我叹口气,问他带没带烟。周卫东有点不好意思:“带了,不过不是好烟。”我说现在还管什么好坏?赶紧给我。这小子很机灵,抬头看看四周,手一扬,半包红梅嗖地飞了进来。我慌慌张张地塞进衣服里,门外的武警探头看了一眼,我赶紧低头。周卫东叹了一声:“唉,真他妈的,让你受这个罪。”我说这你就不懂了,不经三冬风雪,哪知春花娇艳?有苦有乐才是完美人生。这话硬撑场面,连自己都说不服,周卫东显然也明白,咧嘴笑笑,说胡主任托我转告你:吃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想,要是检察院提审,一句明白话别说,先应付着,最多三天,一定让你出去。我长吁了一口气,想胡操性做事谨慎,轻易不说满话,看来这次是有绝对把握,心里不由得亮了起来。
在曹溪看守所关了三天,我像是换了一个人。头发剃光了,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囚服,看上去就像首阳寺的和尚。这几年听海亮讲过不少丛林公案,开始我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后来觉得被秃驴骗了,现在想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个他妈的定数,你怎么活就得怎么死,种下什么,就得收获什么。造物主没有别的本事,只是算账厉害,估计以前当过会计,每一笔都算得清清爽爽。
年关近了,街上不时能听见鞭炮声,外面的世界一定热闹非凡,高墙内还是同样的阴森凄凉。以前我发誓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宁可嚼舌自尽。现在才知道死并不容易,不管活得多么艰难,总有一个理由支撑着你往下活。挨打很疼,憋住一口气也能挺过去;牢饭难吃,饿上两天,等肚里油水刮尽,烂菜霉饭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这两天黑三派我凌晨值夜,每天三点钟被人推醒,身心无比疲惫,咬咬牙也能撑下来。人这种东西向来下贱,砍掉他的腿,他爬着往下活;挖掉他的眼,他摸索着往下活;身子砍成几截,他还可以不停蠕动着往下活。牢狱之下无贵族,再骄傲的人关上半个月,照样变成贱胚,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水浒传》中宋江发配江州,神行太保戴宗审他,说少他妈吹你在外面多牛逼,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眼中的行货!曹溪的管教跑马拉松不如戴院长,对待囚徒却与时俱进。瘦管教汤明礼已经完全摒弃了人称代词,从来不叫犯人名字,提起来就是“这货”、“那货”。货物们当然没有人格,见了管教毕恭毕敬,有脸的还敢提着姓叫一声张干部、李干部,没脸的连姓都不敢提,只叫他们政府。
——魏达!
——到!政府好!报告政府,我叫魏达,镜高县人,今年三十七岁,因涉嫌行贿,于十二月十九日被市检察院依法刑事拘留,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
这是看守所里的套话,我已经背得纯熟,即使在梦中叫我,我也会立时回应,绝不会有半分犹疑。想来宋江也会这个,只是不称“政府”,而叫“官家”。但他毕竟是黑道大佬,手下马仔众多,全宋朝的古惑仔都挺他,监狱长也得给面子,切肉倒酒熬鱼汤,估计没少带他去青楼行走。我没这般手面,进来吃尽了苦头,胸腹间一直疼得厉害。董葫芦倒台后,我处境好了一点,虽然还是睡在马桶边,毕竟不用挨打了。
仓里是个奴隶社会,铺上都是爷,想打谁就打谁,随时可以没收财产。铺下都是孙子,有点东西就得进贡,时常要赔笑脸,一天不挨打就算过年了。每天吃过晚饭,铺上的奴隶主开始集体意淫。黑三是色中饿鬼,三句话不离女人下身,一切女性在他嘴里都是“骚逼”,女警是骚逼,管教是骚逼,连送饭的老太婆都是老骚逼。这人极其粗俗,没事就搭着人梯偷窥女犯区,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乐此不疲,下来后一脸淫邪,像个网络作家一样编些下流故事,逻辑混乱,情节牵强,说穿了只是一个“操”字。没人相信,只勾得自己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像根急欲点火腾空的小火箭;小六子贪财,他进来前买过几手股票,现在天天梦呓不止,那股票每分钟涨停一次,从三块钱一直涨到几千块,然后摇身蹿入上流社会:炕上铺满钞票,胯下躺尽娇娃,脖子上的金链子至少两斤半,完全可以拿来拴老虎。有个姓彭的胖厨子极为好吃,天天摸着肚子讲太白楼的英雄肉:“都切成一寸见方,酱油大料统统给足,文火炖上四个钟头,一揭锅,嘿,他妈的,几里地的人都流口水!再来上半斤白酒、两头大蒜,我一口肉一口酒,再咔嚓咔嚓地嚼上瓣大蒜,一个字:香!一顿就能吃两三斤!满嘴都香!”我听得心里发痒,看看刘元昌,他也伸着脖子直咽唾沫。
这都是做梦。这里是曹溪,绝望之地,几乎见不到女人,也没有一分钱,吃肉要等到过节,平时只有烂菜帮子和不削皮的土豆。犯人就像潮地的蘑菇,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点点发霉、溃烂,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他们都是下等人,没权、没钱、没名望,粗俗浅薄,庸俗懦弱,但聚到一起就成了暴徒。不过我渐渐理解他们了:人生再苦,也要有点想头。在这阴暗的牢底,不做梦,无以活。
只有董葫芦最惨。这两天他一直在地上蠕动,姿势难描难画,手脚脑袋全捆在一起,肚皮拼命向前挺,像一个踢破的毽子。牛皮绳深陷肉里,勒起一道道红肿的皮肉。脸上先是红,接着白,现在竟然是一片黑绿色。这是曹溪看守所最毒的刑罚,多少滚刀肉畏之如虎,号称不怕电棍,不怕皮鞭,只怕八马攒蹄。董葫芦开始还能叫唤,第二天话都说不出了,脸上涕泪横流,裤裆里湿答答的,不知是屎是尿,别人喂饭也不知道吃,像虫子一样爬,也像虫子一样分泌着黏液,有口水、有鼻涕、有眼泪,还有黑色的呕吐物。仓里人长期受他欺负,现在终于翻手,是个人就敢过去踢他两脚,我没动手,只是觉得解气,渐渐地那口气消了,我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一刀捅死他,也不想看他受那么多罪。
曹溪的探视区跟电视上演的不同,没有宽敞明亮的大厅,只有两间低矮的平房,也没有玻璃隔墙和直通电话,说什么都得扯着嗓子喊。开始还有武警盯着,后来武警走了,我跟周卫东终于谈起了案情。他说所里专门开了个会讨论这事,估计你得罪谁了。我说不用猜,肯定是邱大嘴。他摇摇头:“我觉得不是,邱律师没那么阴险,听说你被抓了,他还着急的,还说可以帮你到公安局找人。”我冷笑:“这种话你也信?这王八蛋当了十几年律师,演戏还不是小菜一碟?”忽地想起一事,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猴子的?周卫东挠挠头:“咦?挺熟啊,你让我想想,是谁说过这人来着?”我说应该是个小伙子,法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刘亚男的男朋友!”
我心里一跳,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说董葫芦对我并无恶意,否则不会让我睡到铺上。中间别无变故,只有小邓来巡过一次房,接着董葫芦就开始下死手。我跟这姓邓的素不相识,想来想去,毛病肯定还在那个李猴子身上。我又惊又怕,惊的是一个实习生竟如此大胆,我堂堂知名律师,他也真敢下手。怕的是一时还出不去,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恐怕还是难逃生天。
我半晌无语,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探视时间快到了,周卫东问我:“师父,我有没有年终奖?年底了,我想回成都探亲。”我说没问题,你想要多少?他掉文:“长者赐,安敢辞?看着给就行。”我说你上班没几个月,先给你一万吧。他笑眯眯地看过来,手里轻佻地摆弄着一支圆珠笔,我赶紧加码:“我本来要说两万的,你看我这嘴。”这下他高兴了:“谢谢师父!”我说不用谢,你赶紧回去,对老胡说这里有个姓邓的要杀我,让他赶紧找人。周卫东一拍胸脯:“放心,保证办到,一出门就给胡主任打电话!”我点点头,心里无端地失落起来,想他妈的,这些年白混了,一个人没交下,收个徒弟都要趁火打劫。跟着武警回到牢房,想没什么可失落的,世界本来如此,身入泥潭,君子不爱,花钱能请动人已经算是深恩厚义了。
牢狱之中,香烟就是奢侈品,半包红梅相当于外面一个LV皮包。我没资格独享,恭恭敬敬地交到黑三手里,他很是高兴,连连夸我“懂事”,我说小事一桩,不必记在心上。过两天出去了,三哥你随时来找我,我请你抽两万一根的烟。小六子撇撇嘴,说少他妈吹,什么烟两万一根啊?金子打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我微鞠一躬:“还真不是吹牛,六哥,我手里有一盒上等哈瓦那雪茄,一盒两根,卖四万五千多。”众人大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黑三口水长流:“那东西抽了什么感觉啊,是不是跟操了女明星差不多?”我笑笑无语,慢慢走回马桶边,想两千二百欧元一根的科伊巴也就那么回事,又呛又辣,不见得比红梅美味多少。以前朱英度有个淫荡的妙论,说男人抽雪茄都是为了生啃鲍鱼,雪茄劲大,抽后舌干唇麻,可以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现在我已经到了谷底,以前种种,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明白权势和名位不能拿来填肚子,满世繁华不如一身轻松,梦里莲花满屋,醒来身在雪窟,金珠万斛,宫掖连天,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饿过,晚饭前彭厨子不知从哪摸出了半袋肉松,铺上的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抓着吃,样子香甜无比。铺下的个个狂咽口水。狼多肉少,很快就见底了,一群人咂舌回味。彭厨子作风豪狠,哗啦撕开袋子,伸出一条青黑色的舌头转着圈地舔。扁头张晓春更是下作,撅高屁股舔铺上落的那点残渣,嘴里吧嗒吧嗒地响,像一条吃屎的狗。黑三越看越不忿,忽地一脚将他踹翻:“操你妈的,能不能有个人样?!”仓里一片哄笑,马桶那侧的董葫芦悄悄挪动身子,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笑意。
看守所警力不足,历来都是犯人管理犯人,每仓都有一个管事的,称为“号头”或者“仓管”,地位相当于丛林里的猴王。猴王在位固然可以鱼肉群猴,一旦失势也是境况凄惨,公猴挠挠,母猴呶呶,一天挨打三百遍,有命喘气就算上苍庇佑了。晚饭时董葫芦爬到我身边求我别记仇,说都是落难之人,应该互相扶持。我点点头没说话,心想就算是小邓指使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要不是刘元昌仗义出手,我他妈早死硬了。这事有点玄妙,姓董的一时豪杰,肯定不会甘心认栽,说不定还会再次翻手,我初来乍到,不必急急下注,先看看形势再说。
晚饭是玉米窝头和烂菜帮子,我明知这东西猪都不屑,到底管不住嘴,稀里呼噜塞进肚里,好像压根没经过舌头,从喉头直落胃底,什么味都没品出来。吃完后往饭盒里倒了点水,拿小塑料勺搅了搅,几乎不见一丝油花,还是仰脖喝了个精光。胃里依然空空的,转过头看刘元昌咀嚼吞咽,这家伙吃相不雅,口水四溅,嘴唇拌得啪啪直响。我喉头发痒,眼巴巴地看着他盒里那半个被菜汤泡得稀软的窝头,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他也发觉了,舔舔嘴唇停下来:“魏……魏……你没没吃饱?”伸手把饭盒递过来:“你吃!我……我……我饭量小!”我过意不去,装模作样地谦让两句,他起身走开:“我死……死就死了,你……你得活着!”我没说话,拿起饭盒默默地吃了两口,忽然心里一堵,饭犹在喉,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天色渐黑,犯人们把被褥铺开,七歪八扭地躺倒地上。各仓轰轰喧响,那个女人又尖着嗓子喊起来:“马顺,马顺哪!”仓里一阵淫笑,黑三斜着眼问马顺:“想不想跟这骚×打土电话?”马顺点点头:“想,三哥,想。”黑三淫荡地挺了挺腰:“你想?我他妈更想!骚×借给我操两天行不行?”马顺还是那副腔调:“你看不上她,嘿嘿,看不上。”黑三一翻白眼:“我他妈看得上!真他妈是个骚×,天天浪叫,叫得老子心里发痒,总有一天出去操死她!”这话粗鲁戗耳,马顺艰难地咧了咧嘴,爬到窗口喊那女人:“彩凤,彩凤,你千万要想开啊!我听说——”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你干什么?!下去!”马顺一哆嗦,扑通跌倒在地上。我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肖丽,忍不住叹了一声。
黑狱之下,没什么值得期待,谁都不敢指望自己的女人坚贞不渝。“一年人等屄也等,两年人等屄不等,三年人屄都不等”,这是流传在看守所里的爱情诗篇,粗俗,下流,却十足深刻,戳穿无边风月,直抵繁华尽头。世间自有情如铁,都在花前月下,一旦进了高墙,山盟海誓都成了飞灰,吹阵风就没了,万千宠爱,满腹柔肠,敌不过一根野生的鸡巴。
马顺是高唐中学的会计,跟我同年,他女人叫周彩凤,比他小十一岁,农村出来的,没有工作。三年前两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刚过完满月,他们学校盖新校舍,派马顺现场监理。中国的工程极少清白,这个当然也不例外。本来工程监理是大有油水的差事,搞几批残次材料、弄两笔暧昧账目,三百万的工程至少能捞个五六万。谁想马顺迂腐不通世务,先是拒收建材,被校长硬压着收了。工程验收时又不肯签字,说不能亏了良心,万一房子倒了,砸死孩子算谁的?施工方都是有家有业的绅士,也不跟他吵,一个电话把校长叫来,校长跟他讲道理,说这可是年度形象工程,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的战友,啊,县委周书记都要来剪彩,误了期你负得起责吗?马顺梗着脖子死犟,说要签你签,我可不敢签!校长大怒,立马宣布停他的职。很快新校落成,县里几大班子都来了人,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战友周书记还当场发表演讲,说这是本县教育事业的一次创举,光照当世,辉映万代,说得上下欢天喜地,只有马顺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
几个月后问题就捂不住了,墙皮脱落,地基塌陷,接着墙体开裂、屋宇动摇,学校里群情汹涌,谣言纷飞,有人说施工方是校长的姑表兄弟,有人说亲眼见到校长提着密码箱到银行存钱,跟着有人证实,说一箱至少也有三十万。越传越离谱,几个老师都鼓动马顺告状。马顺正憋了一腔怨气无处宣泄,连夜写了封万言书,写完后想逐家找人签名,所有人都缩了回去,说自己不清楚,只鼓励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马顺好汉脾气发作,别人一激他就硬,当天把信递了上去。等了两个月没动静,又写第二封、第三封,终于把调查组盼来了。
中国官场有个定律:凡是一把手亲自过问的必是英明之举,永远不会有半点瑕疵。这工程书记都来剪过彩,还是个战友书记,哪个吃了豹子胆敢给它抹黑?遮的遮,掩的掩,一床大被囫囵盖,最后不了了之。马顺可就惨了,工作彻底丢了,人人都不待见,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南下打工。半年后一场大雨把教室冲垮了,砸死了两个学生。这下事情大了,多家媒体报道,民间群情激愤,领导都是唱戏的出身,向来演技精湛,在镜头前奋笔怒批:严办!严办!一查到底,决不容情!校长是机灵人,见风声吃紧,连夜找组织上反映情况,说所有文件都是马顺的字,当初建材进来时我就质疑,他还跟我谈什么行业标准,我就知道有问题!然后痛哭流涕,说自己用人不当,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更对不起战友周书记的重托,恳请组织上给予处分。这边还没检讨完,那边已经把施工队抓了,施工队知道躲不过,干脆全招了,说马顺累次索贿,前后共计二十六万四千有余,本来工程款就紧张,哪经得起这么克扣?只能用豆腐渣盖豆腐楼。
千里之外的马顺毫不知情,刚下班回到出租房,警察如狼似虎地进来了,他女人周彩凤正在炒菜,抡起马勺跟人力搏,这年头的警察多是酒色之辈,个个肾亏体虚,再加上周彩凤久干农活,力大势猛,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其中一个警察连挨了三马勺,一头盐酱,满脸锅灰,缩在屋角大叫“暴力抗法”。激战良久,到底悍妇不敌人多,把两口子全铐了起来。现在早就过了三十七天的关押期限,却一直没放出去,也不让取保。周彩凤绝望至极,几番拿头撞墙,好在仓里人多,总死不成,现在头上还缠着绷带。
这案子并不难办,请个有本事的律师,上下疏通一番,辩护扎实一点,说不定就能兜底翻转。可惜马顺出不起这个钱,邱大嘴收钱算温柔的,至少也得收他十几万。这两天马顺没事就往我跟前凑,意思是让我帮着出出主意。我自己都顾不过来,自然没心情理他,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要点名了,黑三吆喝众人列队门前,董葫芦站不直,两个家伙吃力地搀着他,我心想果然没看走眼,这厮还有一点香火旧情,黑三这两天骄横跋扈至极,弄不好日后要被董葫芦丢翻。这时小邓走了进来,按花名册逐一点过名,缓步走到我面前:“这两天没什么事吧?”我两脚一并:“谢谢邓干部关心,没事!”他笑笑:“那就好,饭怎么样?能吃饱吗?”我站得笔直:“报告邓干部,能吃饱!”他点点头,转身问黑三:“你现在管仓?”黑三赶紧答应,小邓笑眯眯地:“唉,就是你们七仓让我操心,你出来,我有话说。”黑三腾地跳下,跟着小邓往外走,我知道不妙,情急之下一嗓子喊了出来:“邓干部!”小邓缓缓转身,我脑筋飞转,瞬间有了主意:“报告邓干部,您那天说的李猴子,我想起来了,他叫李家明,是刘亚男的男朋友。”小邓双眉一提:“那又怎么样?这可不是讲人情的地方!”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层纸捅破,这么多犯人和武警都在场,看他敢把我怎么样?深深鞠了一躬,说我对不起李家明,现在正式向您赔礼道歉。他沉不住气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你……”我接话极快:“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话传出去了,如果我死在这里,您就是幕后黑手!看着办吧。”他脸色大变,这时瘦子汤明礼橐橐走近:“什么事?”小邓狠狠瞪我一眼,扭头吩咐身边的武警:“锁门!”我低头走回铺位,心里嗵嗵乱跳。董葫芦远远看着,忽地竖起了大拇指:“聪明!”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姓邓的小王八蛋看着和善,行事却极为阴损,如果真让他把黑三叫出去,我肯定要吃大苦头,索性豁出去了,我就不信他一个见习生能把天遮住,再说汤明礼也在旁边,这两天听犯人们议论,都说这瘦子口唇生痔疮,满身长倒刺,惩治犯人一向手辣,三年前曾把一个犯人活活打成残废,不过行事还算公道,一干人渣恨他三分,怕他三分,也敬他三分。现在我旗鼓鲜明地拉开阵势,估计姓邓的也得有所顾忌。
这一夜刘元昌值夜,我睡得极为香甜,起床铃响过两遍,还是赖着不想起来,刘元昌赶紧推我:“魏,魏,起……起来吧。”我懒洋洋地坐起穿衣,看着他把被褥叠整齐摞到铺上,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人真是贱胚,以前天天华屋软床,心里犹有不足,现在睡这湿冷的水泥地,居然还觉得挺美。
早餐是一大盆玉米糊糊,外加几大坨能齁死牛的咸菜疙瘩。前面的人把干货全撇走了,轮到我已是清可见底。勉强喝了小半盆,肚里依然空空地难受。铺上的大爷们早有准备,有的吃饼干,有的吃麻花,彭厨子又拿出了一袋肉松,吃得吧嗒作响。我馋得心慌,肚子咕咕乱叫。好容易熬到午饭,两个窝头半盆清汤,吃了也像没吃,放风时灌了一肚子凉水,胃里咣当直响,心倒不那么慌了。回仓后发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不知又在打谁,我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没资格围观,垂着头缩回角落,听了一阵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往里挤,发现刘元昌蜷缩地上,鼻子汩汩冒血,扁头张晓春不停踢打,嘴里恨恨地骂:“操你妈的,叫你偷!叫你偷!”我刚想说点什么,小六子冷冷地看过来,吓得我浑身一抖,赶紧闭了嘴。打了足有五分钟,刘元昌慢慢往回爬,一路鲜血滴答,我问怎么回事,董葫芦眉头一皱:“该打!他偷人家的饼干!”我心中一酸,想刘元昌老实了一辈子,如果不是饿得太厉害,他哪有这个胆子?正叹着气,只听见门上咣当一响,经常送饭的老太婆探头进来:“副食,日用品!”一群人轰地围了过去,一个叫:“陈姨,两包饼干!”一个喊:“陈姨,来袋小麻花!”彭厨子嗓门最大:“肉松,陈姨,肉松,三袋肉松!”老太婆大怒:“你娘肉才松!”拿起一个本子翻了翻,“空账了,让你家人送钱进来!”
这就是曹溪的生财之道:正餐供应不足,副食大卖特卖。东西全是过期的,饼干氨水味,麻花胶皮味,肉松凝成块状,黑乎乎的,看着像狗屎,吃着也像狗屎。犯人个个胃坚如铁,从来不会被毒死。以前我算极能宰人的,常常为此自傲,现在终于见到了绝世高竿,唯有拱手叹服:一卷卫生纸五块,一支两面针牙膏二十,一瓶飘柔洗发水一百五十,还是假的。肉松是极奢侈的吃食,堪比望海楼的雪玉燕盏,三百五十克一袋卖一百七十元。除了财大气粗的彭厨子,谁都不敢问津。据江湖传闻,这里还有一桩堪称“黑狱至尊”的圣物:烤鸡。一只肥鸡五百元,小厨房现烤的,热气腾腾,皮色透亮,撕下两条腿狂啃一气,皮脆肉嫩,满嘴流油。此物非比寻常,传说只有两年前的一个贪官享用过,之后便绝迹人间,成为口口相传的神话。买东西的钱是家属探视时交来的,由看守所代为保管,这叫“点大灯”或“开大账”,犯人买副食、买日用品、理发、治病……全从大账里出。我刚进来,一分钱都没有,按理那三十多万应在账上,可一直没给我红条子(收据),我也不敢查问,只能惆怅地听着肚子咕咕乱叫,心里暗暗生气,想肖丽都知道了,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钱也不送一分,这不是瞪着眼看我受罪吗?转念想起汇给她的二十万,觉得吃了个大亏。这时汤明礼大步走来:“魏达!”我腾地站起:“到!报告政府,我叫……”他打断我:“行了行了!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我心下狂喜,一时间天旋地转,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我的案子……”他不耐烦了:“取保候审!啰唆什么?快点!”我长出一口气,心想没什么可收拾的,被子枕头全留给刘元昌,说你的事不大,我出去就帮你办取保,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十分感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那边马顺也听见了,一把抓住我的手:“魏律师,求求你……”
我心情正好,脑筋也活了起来,说你的案子我知道,不过找律师用处不大,得走偏门才行。他一愣:“什么偏门?”我说你再写封检举信吧,这事的症结在你们校长身上,先把他拖下水。写完信多印几份,给县里几大班子、教育局、公检法全部寄到,先把声势造大再说。马顺一脸苦相:“写过了,没用!”
我冷笑:“那是你不会写!光陈述一堆事实,谁他妈会理你?对付奸人,你要比他更奸!我问你,校长和周书记到底是不是战友?”马顺点点头:“肯定是战友,但不在一个连队。以前开会的时候,校长经常跟我们显摆,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战友周书记,说周书记当年只是个炊事员,也没什么文化,全凭自己努力,又入党又提干,最后还当了这么大的官。”
铺上有个犯人当过兵,远远接话:“这个炊事兵厉害!”
我高高昂起头:“厉害?厉害才好呢,就怕他不厉害!听着,这封信这么写:第一,把事情说清楚——工程怎么发包的、建筑材料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工作怎么验收的……这里一定要真凭实据,没影儿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写!不取信于人,你怎么撒弥天大谎?”
马顺低头:“我就是这么写的,可是……”
我戳戳他的胸脯:“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听着,先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全力攻击你们校长的人品!什么贪污腐败、男女关系,不用管什么证据,有影没影的全给他写上!这年头谁没点作风问题?清清白白倒奇了怪了!还有这段话,你记住了,一定要写进去:某校长身为党员,思想作风一贯反动,平日里说怪话、冒酸水、发牢骚,经常散布不和谐的言论,尤其喜欢传播领导人谣言,说县委周书记就是个伙头兵,大字都不识几个,当他妈什么书记?烧饭的书记!还说现在这世道,流氓能管一个省,文盲能管一个县,老子满腹经纶,却只能守着两亩校园。如果这些还不够,再给他加点辣的,比如这么写:当年周××给他爹写信都得找我帮忙,现在当了县委书记,肯定有不少秘书,这发言稿嘛,写得是越来越有水平了。”
马顺目瞪口呆:“这……这行吗?”
我嘿嘿冷笑:“什么叫中国国情?这就是中国国情!一般的检举信怎么处理?都是批转原单位!现在信里写了这么多领导隐私,你说他敢不敢往下转?——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那叫散布领导人谣言!不往下转他敢捂着?总有一天会传到周书记手里!你说这姓周的看了会怎么想?如果校长不说,谁知道他是个伙头兵?谁知道他没文化?这叫什么?——拔他的牙咬他自己,不是真的也是真的!还有,他既然能当校长,总得识几个字吧?我太了解这帮知识分子了,二两墨水下肚,满身骨头都轻!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谁都不入流。我敢断定:即使你们校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那么想过!”
马顺插话:“对!他就是这么个人,谁都看不起,还经常写点酸诗什么的,说自己‘胸有五车书,可敌百万兵’,哼!”
我一拍大腿:“对啊,这叫什么?——诛心哪!你说这姓周的信不信?”
满屋人都听傻了,董葫芦啧啧赞叹:“毒!太毒了,这么一搞,就算不能判他的刑,校长肯定没得做了。”我微微一笑,正想谦虚几句,门外汤明礼不耐烦了:“快点快点!你是不是不想走?”我赶紧出门,跟着他走出监区,正好遇见小邓。我满面带笑,弯腰给他鞠了一躬:“邓干部,我出去了,多谢您的关照。”他脸色大变,我启齿一笑,悠悠然出了高墙。
阳光明媚,空气甜净,我几乎醉了。胡操性的白宝马就停在楼下,我几步上前,车里没人,估计到楼上找看守所领导了。我心情极美,几番都要唱出来,跟汤明礼到值班室办了手续,这才看见胡操性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缓步下楼,我大笑相迎,说这次多亏你了,至交不言谢,咱们好好喝两杯。老胡不停叹气,拉拉我的手,悄悄地把一包中华塞了过来。我十分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话,表情无比沉痛。我正摸不着头脑,旁边穿警服的开口了:“刚接到局里电话,你女朋友自首了。你们两口子够狠的,杀人,还分尸!”
三十三
问完姓名和年龄,胖警察问我:“说吧,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我说大半年过去了,我哪记得住?要是我问你去年5月23日干什么了,你说得出来?
旁边的小警察丢下笔:“都说你难缠,终于领教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过奖过奖,一般难缠吧。”他们俩都笑,我伸了伸腿,脚镣哗啦一响,凉意从脚底直透心底。胖警察丢来一支烟,说你可不是一般难缠,他们回去都跟我学了,“魏大爷生来骨头硬,枪顶脑门不松口,拿着钉板当被盖。吃铁蛋、屙硬屎,一肚子精钢下水,打落满嘴牙,撬不出半个字!”是你说的吧?好汉子,真有种!嗳,你以前跑江湖卖过狗皮膏药吧?
胖厮语带嘲讽,不过表情动作都没什么恶意。我点上烟深吸一口,大模大样地摊平了身体,说拍马屁没用,你魏大爷一辈子讲原则,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油浸千年老猪皮,锥子扎不透,铁锤砸不扁,硬的来了嚼碎了吃,软的来了搓扁了吃,少他妈跟我耍花枪,没干过就是没干过!你们也真想得出来,还他妈杀人,还他妈分尸,拍恐怖电影呢?
2007年的春天与往年并无不同,桃花开了,柳枝绿了,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甜味。温暖的春夜时常下雨,一些人死了,一些花热烈地绽放开来,而我的结局就要来了。
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心愿。
这些天市局预审处派了三批人来提审,打我、骂我、折磨我,我咬牙硬挨,挣扎抵抗,不仅为了活命,更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活到我这般境地,死活已经不重要了,人生如白驹过隙,繁花开后,白雪茫茫,人间戏总有收场,又何必追问幕后悲喜?我这辈子总算五彩斑斓过,死也不枉,可我就是不想被一干无耻小人白白作践。
第一批来的是两个小毛孩子,男的叫张盛唐,女的叫李希敏,开始还挺亲切,说家长里短,谈人生风月,小姑娘还向我请教感情问题。我明白来意,顺竿就爬,说得满室生风,批评官场腐败,嘲弄社会现象,嬉笑怒骂皆是佳文。小伙子见我越扯越远,坐不住了,几次提起案情,都被我挡了回去。他一下沉了脸:“闲话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说不急,有的是时间,咱们接着讲故事好了。他一瞪眼:“给你脸了是不是?严肃点!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张口就来:“还能是什么地方?看守所呗,我也没当成天安门广场。”他大怒,恨恨地瞪着我。我对付这种小毛孩子向来有一套,他说一粒米,我回一箩筐,他舀一瓢水,我尿一条江,顶得他一愣一愣的,还自称“魏大爷”,气得他手脚乱颤,绕进来狠狠给了我两拳,问我招不招。我点点头:“招!”旁边的小姑娘一下乐了:“哟,你刚才不是挺神气吗?看来不打就是不行啊。”我说这两下哪能算打?魏大爷这两天皮肉正痒,一直想找个按摩的,犯人按得都不好,还是这小伙儿比较专业。张盛唐脸都绿了,一巴掌扇在我头上:“说!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我说这事不重要,我先坦白一桩二十六年前的严重罪行吧。他们俩面面相觑,张盛唐一挥手:“说!”
我清清嗓子:“二十六年前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到丰山县城关乡走亲戚,在萝卜地里强奸了一个村姑,她怀孕了,你猜后来怎么样?”李希敏刷刷地记,张盛唐又给了我一巴掌:“你他妈说评书呢?卖什么关子?老实交代!”我笑眯眯地:“后来这村姑生了个孩子,男的,叫张盛唐。”突然语声转厉,“就是你这杂种!”刚才聊天时我问他年龄籍贯,小毛孩子没什么心计,全招了。现在都在这儿等着他呢。
张盛唐腾地跳起,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一声不吭,冷眼看着他又踢又打。打了几分钟,他也累了,扶着铁栅栏呼呼直喘。聆讯室都装了摄像头,我掀开衣服,胸腹间已是一片淤青,我双眼圆睁,指着摄像头厉声大叫:“都看见了吧?刑讯逼供!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有良心的,你可要给我作证!”他又是一脚,踢得我痛彻心肺,不多时来了一个副所长,劈头盖脸给我一掌:“你狂什么狂?打你怎么了?啊?打你怎么了?犯了罪死硬不招,打死都活该!”转身又劝小伙儿:“小张,消消气,犯不着跟这种垃圾一般见识。万一打出点什么毛病来,还让他有了借口,再说我们也不好办。”看守所也是公安系统,副所长级别还高,张盛唐无可奈何,对我怒视半晌,饮恨而去。
第二批来了七八个,领头的是市局预审处的何万年,这厮我认识,有一次邱大嘴请人吃饭,我和他都在场,说起来还是老乡。何万年是公安系统的名人,外号活阎王,号称没有啃不动的硬骨头,只要犯人落入他手,金刚也打成脓包,铁公鸡都能抠出蛋来。在预审干了二十年,嘘翻的犯人至少七八百,多次立功受奖戴大红花。我知道来者不善,十几年前在公安局实习时也了解一些审案手法,心头极是不安。
何万年极有章法,杀人的事一字没提,只问我和陈杰怎么结怨的,肖丽什么时候出走的,我怎么把她找回来的,她和陈杰又是怎么合谋讹诈我的,每件事都要穷极细节:时间地点人物,对方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表面上都是鸡毛蒜皮,实则大有玄机。这是公安预审的基本原理:只要说的是假话,逻辑上总有瑕疵。他事事详究,一遍遍反复追问,谁都不可能把说过的话牢牢记住,迟早会露出马脚。只要被他抓住破绽,口子就会越撕越大,最后全盘崩溃。更关键的是我不知肖丽说过什么,自己嘬着牙花子瞎编,犹如黑地里摸炸弹玩,稍不留神就是一团蘑菇云。万一两个人的口供对不上,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我知道来了硬手,干脆来个一问三不知,口口声声要见律师。旁边的小伙子瞪眼训我:“你想见律师就让你见律师?你做梦吧?这是中国!”我说没有律师在场,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看着办。耗了整整一个下午,何万年绷不住了:“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朋友一场,我好心劝你:痛快说了算了,免得受那么多罪!硬汉我见多了,三进宫、五进宫的,哪个不比你结实?最后还不是跟死狗似的?”
我丝毫不惧,说你魏大爷混了几十年,见过猪跑,吃过猪肉,原本就是个杀猪的!魏大爷什么没见过?你当然有办法,嘿嘿,进来打我呀,求你了,你一打我就招,最好打出点明伤,那样我好说你刑讯逼供。要不然就拿电棍戳裤裆,这招是不是叫“神仙叫”?我不是神仙,鸡巴也是肉做的,肯定扛不住。实在不行就弄个大灯吊在头上,三天不让睡觉,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了打两分钟的盹,恨不能管你叫爹,对不对?其实不用三天,一天我就招,嘿,让招什么我就招什么,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样的供词我可不认,一上庭就翻供!
何万年嘿嘿冷笑:“看来有思想准备啊,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铁打的。魏律师,你可一定要坚强到底,别认
啊,我审案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真正的硬汉呢。”转身吩咐手下抬道具:煤气灯、软椅子、茶水零食,一个小伙子嚓嚓地玩着电棍,倚在门边对我磨牙冷笑。我说搞这么隆重,是不是要拍电影?何万年笑眯眯地:“对,拍电影!我是导演,你就是男一号,撑住了啊,做场好戏给我看!”我也笑:“何导,能不能给我配个女一号?来场激情戏嘛,我就擅长这个。现在这电影不就靠那点事撑着吗,女的三点全露,男的倾囊而出,嘿咻嘿咻吸引观众,咱们剧组是不是也得与时俱进?”他白我一眼,转身大声吆喝:“小周、小吴,你们俩第一班,剩下的人都睡觉去,咱们跟魏律师周旋到底!”
说话间大煤气灯已经吊上了,直对我的眼睛,白光四射,嗞嗞乱响。我几乎睁不开眼,看什么都白茫茫的一片。开始只是浑身燥热,照了两个钟头,满头的汗像蚯蚓一样往下爬。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好像在看书,另一个不知在喝什么。我说行了,我招,咱们开始吧。看书的警察头都不抬:“着什么急啊?想瞎编一通蒙混过关?别做梦了,再等两天吧。”我暗暗叫苦,又耗了四五个钟头,身上的汗流干了,五内如焚,舌头涩得像粘在下颚上,不得已跟他们要水,一个警察给我倒了一小杯,只够蘸湿嘴唇的。过了整整一天,换了两班人,我几次说要招,他们还是不许,熬到第二天下午时分,睡意上来了,我连打哈欠,眼里不住地流泪,刚闭眼片刻,身后倏地一麻,满身如被针扎,我腾地坐直,知道必是挨了电棍。这东西真管用,霎时清醒过来。一个声音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饭?”我说要,很快一个圆圆的东西递了过来,是个塑料饭盒,我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往嘴里填,饭菜不错,有豆腐,有肉,不过像在嚼棉花,什么味都品不出来。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再加上饭后食困,更撑不住了,哈欠一个接一个,眼泪不住地流。一切精气神都像被吸走了,情绪越来越沮丧,哀哀地只想哭。不知什么时候又挨了一电棍,半边身子酥麻,后面的事情十分模糊,只记得吃过四顿饭,对面换了五班人,每次换班都会有人冷言嘲讽,我无力回答,脑袋一片空白,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别人说一句话,我半天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眼皮重得无法承受,稍不留神就能睡过去。身后坐了个人,一见我耷拉脑袋就拿电棍戳,戳一下能清醒十几分钟,过后又是遏制不住的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垮了,嗷地一声号了出来:“求求你,让我睡……睡……”
对面人影晃动,一个声音问我:“真想睡?”我眼泪直流:“真的,你让我睡……”
“那你说,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
“肖丽杀人……我帮她处理……处理尸体。”
“杀谁?”
“记不起来了,哦不,是陈杰。”
“怎么杀的?过程怎么样?”
我嘴唇动了动,忽然没意识了,只觉脖子后钻心地一疼,我一下睁大了眼,听见有人咳嗽着问我:“你还有枪?哪来的枪?”
我随口回答:“枪,枪,云南买的。”跟他对答几句,跟着身子一瘫,眼皮又耷拉上了。身后嚓嚓又是一响,我一挺腰,感觉浑身无力,每根骨头都是软的,不,好像没有骨头了,整具身体像一堆烂泥,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手无力地垂下来,似乎落到了大腿上,皮肉没半点感觉。接着恍如置身云端,身子越来越轻,周遭白云飘浮……
忽然裤裆里一阵剧痛,我坐着就跳了起来,眼前蓝盈盈地一闪,当时就尿了裤子。我难过至极,哭都哭不出了,只是张着嘴啊啊地叫。后面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记得关灯时有人抓着我的手逐页按手印,还把一支笔递到我手里:“写!”
我脑袋一片空白:“写……写什么?”
何万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一脸模糊表情:“连这都不知道,还是个律师!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吧?”我强睁双眼:“我叫……我叫……魏达。”他们哈哈大笑,我恍若未闻,抖着手拿起笔,有人把笔录翻到最后一页,我只写了一划,歪在那里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打我,不过一点都不疼,心里模模糊糊地只是想:我要睡觉,我要睡觉……直到两只大手架着我站起来,何万年的声音:“就你这样的,也敢愣充硬汉!知道不,有人连撑了四天,你他妈差远了,才六十七个钟头!”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听见他在对面大声吩咐:“听着,你就写:以上内容我看过,跟我说的一样!”
我四肢瘫软,涕泪交流,抬起一只手挡在前面,嘴歪眼斜地写道:
以上内容我看过,跟老何说的一样。
他们也累坏了,一个人打了个哈欠,满屋子跟着哈欠连天,个个眼泪汪汪的。接手的警察根本没发觉我在捣鬼,一面招呼武警押我回仓,随手把笔录收了起来。
那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满仓都是鼾声。刘元昌问我喝不喝水,我无力回答,呆呆地看着昏黄四壁,平生种种刹那间涌上心头,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那天听说肖丽自首,我一下瘫了,也不知道怎么走回牢房的。几个武警进来给我戴脚镣,我一动不动,像木头一样任他们摆布,恍恍惚惚听见汤明礼在门外说话:“这是重刑犯,给我盯紧了!二十四小时派人跟着,不能让他自杀,也不能饿着,不吃就硬往里塞!还有,谁都不许动他!再出点什么事,我他妈扒你的皮!”黑三连声答应,几个人扶着我坐到铺上,扁头媚笑着过来给我脱鞋:“魏哥,慢点慢点,我来帮你脱!”我忽地清醒,我看看他又看看四周,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扁头啊呀一声惨叫,扑通跌倒,鼻血刷地涌了出来。我缓缓站起,横眉立目地喝令黑三:“让这王八蛋滚下去!操他妈的,我看见他就恶心!”
黑狱之中心狠为王,杀人犯向来说一不二。我神魂颠倒地躺了两天,慢慢也想通了:与其终日惶恐,不如得过且过。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得混个乐呵。我是重刑犯,不用值夜,也不用坐板⑴,晚点名都可以躺着不起来,管教也不来过问。春节前有领导视察,看守所大搞门面工程,发了新囚衣,到处打扫得清洁溜溜,墙上刷了白漆,仓里装了电视,每天可以看两个钟头:新闻联播、本地新闻,有时还能看上一集电视剧。每当屏幕上出现女人的背影,总会有犯人高声赞叹:“哇,屁股!”表情像哥伦布看见了美国甜心。有一天正好看到冯佳的节目,这姑娘依然袅娜,犯人们啧啧咂舌,满仓污言秽语。我一阵得意,站起来轻狂地走了两步:“这妞儿漂亮吧?嘿嘿,跟老子睡过。”众人极为景仰,黑三口水都流出来了:“那你说说,这娘儿们骚不骚?她她她脱了衣服什么样?”我说女人嘛,脱了衣服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她屁股上好像长了颗痦子。黑三感动至极,含泪顿足:“我操,那是什么感觉啊,要是这娘儿们让我睡一下,那是什么感觉啊?还有痦子!他妈的,杀头都愿意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如冰水浇头,慢慢地瘫了下去。
年夜饭极为丰盛,一盆猪肉白菜、一盆肉末粉丝、一大桶豆腐汤,白米饭管够,还有两瓶通化葡萄酒,我看着他们张罗打扫,心里突然一紧,想他妈的,这大概是我最后一个春节了。反正大账上有三十多万,豁出去了,叫陈姨从小厨房预订了十只烤鸡,五千块。不过这钱没白花,鸡烤得极好,皮香肉嫩,吃得人人眉开眼笑。刘元昌从没这么饱过,吃了一个多钟头,突然往后一倒,说肚子疼,接着狂奔到马桶上扑哧直响,拉了一夜稀屎。第二天脸色苍白,趴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我威望正高,叫犯人直接把他抬到铺上,黑三很是不爽,说铺上就这么点地方,他一个疯子……我一声断喝:“地方小,挤一挤!”他一下阴了脸,不过到底没敢反驳。
春节过后是一段悠闲时光,大部分管教都回家过年去了,犯人们吃得饱,睡得香,天天围在一起胡吹。有一天正吹得来劲,忽听后面女仓里轰轰地响,有人长声惨叫,有人号啕大哭,估计是泼妇们起了内讧。曹溪女犯向来剽悍,眼一瞪,牙一龇,动起手来不让须眉,拳脚指甲皆是利器,更有诸般酷刑:赤脚踩玻璃,烟头烫胸脯,三九寒天冷水浇身,还有一群人拿扇子扇,这叫“中央空调”。其中最狠的还是“拔胡子”——每有新人不听招呼,号头一声令下,麾下的母老虎鸣鼓上前,摁住手脚,扒了裤子,一根一根往下拽,拽得杀猪样叫。好好的虬髯客,转眼就变成小白脸。黑狱时光漫长无聊,女豪杰个个憋得毒气攻心,天天想着男人流鼻血,瘾大的撇着腿蹭墙,瘾小的摸着栏杆流口水,一切圆柱形的事物都被狂热崇拜,偶尔买到一根火腿肠,谁都舍不得吃,留在夜里百般蹂躏。幸亏这东西没长嘴,否则百里方圆都将听到火腿肠凄厉的呼喊,铁石心肠也得黯然落泪。
黑三来劲了,贴着墙根屏心静气地听,满头汗气蒸腾,喃喃创作了一部维多利亚风格的网络小说:《我在女监区当管教的故事》,主要描述一个色情狂力竭而死的故事。我十分不屑,对墙边的董葫芦施了个眼色,他点点头,一副“中流击水,拔刀砍贼”的表情。这些天我和他一直密谋,按董葫芦的说法,黑三早已众叛亲离,只有小六子一个死党,剩下二牛、张山都是董葫芦的人,彭厨子看着挺红,其实最是圆滑,墙头草,随风倒,谁厉害他就听谁的。铺下的都被打怕了,谁都不敢动,到时把管教笼络好,只须我一声号令,仓里立刻变天。这话瞒不过老江湖,他想借我上位,我也正想拿他当枪使,黑三又蠢又狂,搞得人人不爽,最好把董葫芦拉起来,让他们俩互相制衡,反正我是重刑犯,谁都不敢动我,到时让董葫芦和黑三当执行官,刘元昌当监察御史,三王并立,唯我独尊,一跺脚满仓震动。
女仓里骚动渐息,男仓里依然轰轰地响,有笑的,有骂的,措辞淫荡至极,彭厨子听得心痒难耐,扑通跳下铺,一手抓住门上的栏杆,一面急速地耸动屁股:“啊呀,爽,啊呀,爽,爽,爽死我了……”满身肥肉突突乱颤,逗得犯人们哈哈大笑。正嬉闹间,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老魏,你好不好?能不能上来跟我说会儿话?”刘元昌捅捅我:“有……有……有人叫你。”我坐着不动,他继续推搡我:“叫……叫你!”我啪地打开他的手:“滚一边去!”刘元昌顿时蔫了,看看我又看看众人,一副做贼被捉的表情。这时隔壁有个公鸭嗓大叫起来:“骚货,别他妈叫了!老魏不理你,我替他行不行?我的鸡巴比他大!”一时满堂哄笑,我听而不闻,慢慢躺了下去,心里有点疼,有点恨,还有点无端的忧愁,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肖丽是春节后关进来的,第二天就妄图串供,话说得还算机灵:“老魏,你要早日坦白,争取一个好态度!我已经如实交代了,人是我杀的,你就不要抗拒了!”我心头一阵狂怒,想要不是你这小贱人,老子早他妈远走高飞了。一时毛发倒竖,大声喝令小六子:“你,上去,替我骂她一顿!”小六子一愣:“骂?骂什么?”我恨恨地说了两句。他扯着嗓子叫起来:“肖丽,你滚他妈的蛋!少他妈假撇清,魏哥有今天全是你害的!”连说了两遍,黑三也坐不住了:“你这算什么骂?下来下来,听我的!”两个家伙吃力地架他上去,黑三一拍窗棂:“肖丽,你个千人操万人骑的骚×!贱货!臭婊子!魏哥本来都放出去了,你他妈又来搅局,害人精,骚货!”
肖丽呜呜地哭:“我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因为杀人的事才被抓的,你原谅我。呜呜,老魏,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想人是我杀的,怎么能让你替我受罪?”
黑三切齿大骂:“滚你妈的蛋!你就是个骚×!贱货!臭婊子!你妈的,骚×!贱货!臭婊子!”
肖丽不说话了,过了片刻,一群女犯人同时嚷嚷起来:“姓魏的,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人家为了你,连死都不顾了,你他妈的!王八蛋!”接着又是肖丽的声音:“别骂他,你们别骂他……”黑三腾地跳下:“怎么样魏哥?我骂得过瘾吧?像这种骚×,以前怎么不让我遇上?我他妈弄死她!”
我一下火了:“你他妈给我住嘴!”他愣了愣,脸腾地红了:“姓魏的,你他妈疯了吧?我他妈帮你呢!”我说滚你妈的蛋,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掺和!董葫芦笑着打圆场:“好了,大家都是兄弟,别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黑三腾地跳起:“你他妈滚!我告诉你,还有你!少他妈拿我当傻子,小心别把我惹急了!我管你是不是重刑犯,大不了一命赔一命!”董葫芦施个眼色,立时就要动手,忽听隔壁仓有人大叫:“干部来了,干部来了!”我垂头而坐,听着屋后幽幽的哭声,一颗心不由得乱了起来。
元宵节过完,何万年又来提审了一次,非要我把签名改回来:“你他妈成心的吧?什么叫‘跟老何说的一样’?”其实那个签名改变不了命运,该定罪照样定我的罪,但我就是要羞辱他。姓何的威风了二十年,现在弄出这档子丑事,肯定会传为笑柄。我嘲弄地打量他:“改就没必要了吧,本来就跟你说的一样嘛。”他脸都绿了,斜着眼威胁我:“那天的滋味不好受吧?要不要再来一次?”我说不要了吧,挺累的。兴师动众搞了好几天,就弄了那么份口供,你还好意思再来一次?要不要脸啊?公安局是你家开的?他反唇相讥:“不是我家开的,难道是你家开的?要牛逼出去牛逼,在这儿,你只是个犯人,犯人!”我嘻嘻一笑:“应该叫犯罪嫌疑人吧,何警官?法院还没说话呢,你凭什么叫我犯人?你一个法盲,还好意思再来一次?省省吧你,就算你想折腾,你们处长怎么想?你同事怎么想?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中国官场向来虚伪庸俗,台上讲正义,台下没人性,拍马屁乃是神功,舔痔疮可谓妙法,怀一腔坏水青云直上,挥两袖清风永不出头。这姓何的业务精熟,干了二十年还是个小科长,肯定有人看他不顺眼,现在出了这档丑事,谅他也不敢自讨没趣。即便他想继续折腾,他的领导和同事也未必甘心。这厮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瞪着三角眼,我丝毫不惧,含笑相迎,心想除死无大事,我就不信王八蛋能把我吃了。
现在是第四次审讯。我把烟抽完,过滤嘴都烧进去一半。胖警察笑嘻嘻地:“魏大爷是有钱人,用不着那么节俭,我这里没什么好烟,你随便抽。”我表扬他:“你这人不错,够意思。等我出去了,咱们好好喝两杯。”胖厮眯着眼笑:“想出去呀?唉,真该让你出去了。”我痞气发作:“怎么样?你现在也知道魏大爷是冤枉的了吧?”他说你可不冤,不过有人等着见你。我一愣:“你什么意思?”他光笑不说话,旁边的小警察啪地合上本子:“你是不是有个表妹叫春燕?她这几天一直找你,电话打不通,昨天找到你们所里去了。”我狐疑不定:“她找我什么事?”胖子说你自己问她吧,转身大声招呼:“春燕,你进来!”
春燕是我小舅的女儿,这个表妹很不争气,整天跟镇上一帮二流子鬼混,高中没念完就打了一次胎,这种事在农村算是奇耻大辱,被我小舅痛打了一顿,哭着到城里找我。三年里我先后给她找过四份工作,这丫头又懒又馋,脑袋也不开窍,每次都干不久。有次我把她安排到一个当事人的公司,干了半年,当事人忍无可忍,说魏律师,你表妹的工作太辛苦,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以后她不用来了,工资照发。我是老江湖,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回去把春燕狠狠数落了一通,没想到这丫头转眼就跑到人家公司大闹,说她表哥是个律师,口口声声要告人家。搞得我脸面丧尽,最后也懒得管了,春燕灰溜溜地回家,听说依然没有长进,还是天天鬼混。
我一直是村里的骄傲,没想会在这种地方跟她见面,心里尴尬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春燕一脸忸怩:“哥,大姨,大姨她……”我心里咯噔一响:“我妈怎么了?”春燕低下头:“她哮喘,哮喘引发心脏那个……县医院下了病危书,已经不行了,哥,你现在走,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要是晚了,我怕……”
我心里咯噔一响,涩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春燕不敢看我:“已经住院三天了,抢救了两次,昨天才醒过来,你电话也打不通,大姨让我告诉你,说你要是太忙,就不影响你了,要是不忙,希望你能回去一趟。她还说,别的事都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你……”我心里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两只手不听话地哆嗦起来。胖警察打发春燕出去,看着我长叹一声:“唉!人总有一死,你节哀吧。”我艰难喘息:“警官,你……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我妈?”他摇摇头:“唉,这事不好办啊,我很想帮你,不过局里说你的态度太差,恐怕……”我心里一凉,知道掉井里了,这是警察故伎:出人情牌、打心理战,专门研究犯人的罩门,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我浑身乱抖,想挨打我可以忍,辱骂我可以忍,一切酷刑折磨我都能忍,可母亲的死让我怎么忍?我可怜的母亲一辈子被人轻贱,连她自己的丈夫都瞧不起她,现在只剩这一点愿望,我怎能让她这么遗憾地走?这些年我一直忙,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从没带她吃过一顿像样的大餐。几年前我说要带她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兑现。现在她就要死了,在那简陋冷清的病床上,我矮小的母亲正艰难忍死,一心等着我去见最后一面。我这辈子从没孝顺过,现在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她凄凉撒手?我还欠她一场电影!
我难受至极,气都喘不上来了,胖警察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真是个孝子,你看你,脸白得跟纸似的。现在事情很简单,就看你的表现,只要你……我浑身颤抖,心里像有个东西突然爆了,热血瞬间涌上头颅,我蓦地抬头:“只要你让我去送终,我招,我全招!”
一切都招了,行贿、诈骗、勾结黑社会陷害陈杰,只是没说自己杀人,也不知道肖丽是怎么交代的,只好含糊其词:“我被打晕了,醒来后才发现陈杰已经死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胖警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低下头,想但愿肖丽知道故意和过失杀人的区别,如果是故意,她已经死定了。小警察记了十几页,我逐一按过手印,有气无力地问胖子:“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吧?”他摇摇头:“还不行,光盘的事你已经交代了,还有那个记事本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执业那么多年,不可能只给法官送过一次钱吧?”我又气又痛:“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几个字母,你凭什么认定我是行贿?再说这是检察院的职权范围,你管得着吗?”他两眼一瞪:“你什么态度?啊,什么态度?公检法联合办案行不行?你现在是犯人,搞清楚没有?我问什么你就得说什么!”我咬牙回绝:“那些字母都是我的情人,我送她们礼物,你管不着,没什么可说的!”他龇牙一笑:“你还挺风流,行,让你的情人给你妈送终去吧。我还告诉你:春燕可是坐出租车来的,你妈就这一两天的事!”我气急败坏:“你他妈不讲信用!该招的我全招了,你……”他不理我,作势要往外走,我浑身直颤,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怒火求他:“警官,你行行好,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轻蔑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急得四脚乱跳:“你别走,回来,回来!”心想豁出去了,肖丽都被我害死了,又何必袒护那些卡我、黑我、刁难我的王八蛋?我还在维持什么?袒护什么?保卫什么?去他妈的,我终究是个人,不是那无情无义的畜生,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我妈最后一面!
胖子慢慢转身,满脸嘲讽之色:“还有事吗,魏大爷?”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我说!”
“说什么?”
我高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浑身毛发倒竖:“你让我去送终,我把十四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
……
口供记了满满七页,胖警察啧啧咂舌:“早就听说法官和律师黑,没想到这么黑!”我说我只是个小角色,还有更厉害的:河口法院的陆中原,自称全省第一清廉,他儿子名下的财产至少三千万,怎么来的?中院院长孟公大,家里的古董字画价值不计其数,光书房门口一只秦鼎,至少值八百万!小警察一下抄起了笔,胖子赶紧阻止,说这个不用记,转身呵斥我:“少说没用的,说你自己!”我仰天狂笑:“怕了吧?哈哈哈,我告诉你,这满城的执法者,我就没见过一个好人!”他们俩目瞪口呆,我想想不妥:“不,有一个,只有一个。”小警察大为好奇:“是谁呀?”我瞪他一眼:“反正不是你,你将来肯定也是个贪官!”转念想起老潘,想起多年前他写在墙上的诗句:天下炽热,此心独凉。心头一阵异样的伤感。
天渐渐黑了,我既虚弱又亢奋,身上无比轻松,却又痛彻心肺。我一生的事业、一生的理想、一生的罪恶,都将终于今日。三十八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全部坍塌。胖警察又丢来一支烟,我木然接住,有气无力地问:“现在能送我回家了吧?”他满面堆笑,说有件事要跟你解释一下:你表妹确实找过你,不过只是想让你给她找份工作……
我呆坐当场,大睁两眼望着他,胖警察伸手给我点烟,说不用担心,“你妈身体挺好的,还给你捎来两斤蘑菇……”
⑴坐板:看守所的服刑方式,指犯人排成一排盘腿坐着,不许说话。
三十四
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愿望,可是我就要死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刀尖上打滚,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游戏风尘,颠倒人间,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聪明害了。
按一审认定的事实,我犯有行贿罪、伪证罪,买过三十三万假钞,持有六百三十克冰毒,是黑社会团伙的师爷级人物,还是杀人分尸的帮凶。数罪并罚,死刑。
二审驳回上诉,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检举了三十三个法官、四个检察官和六个警察,满城的公检法都视我如仇,早就死定了。
肖丽没上诉,她认为自己应该陪我去死。这也是我的心愿,所有的事都是她惹出来的,她应该死。
没有人愿意为我辩护,我也不想用法院指定的律师,他只会劝我认罪伏法。一审开庭前我给所有认识的同行都打过电话,刘文良说他在青岛做项目,建议我找别人。邓思恢说他正在开庭,让我过一会儿再打,不过从此再也没打通。看守所的电话肯定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一次市内电话只收十五元,我给他打过十一次,听到的只是一片忙音。胡操性还算够意思,主动来探望一次,还透露了一点事实,说这案子争议很大,法院认为不该杀,检察院也认为不该杀,可是领导上发话了,说我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为了社会的安定团结,只好杀了我。还劝我放弃上诉:“你得罪了那么多人,别费劲了。就算不能公开枪毙,难道在看守所里做掉你很难吗?”我顿时明白了。
第二天打周卫东手机,他毕竟是我徒弟,说了不少宽心话,说他去了另外一个所,让我多保重。我问他:“卫东,你能不能……”还没说完,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喂?喂?我听不见,师父,喂?你说什么?喂?他妈的,这是什么破信号!”我无言而笑,想不愧是我的好徒弟,这么高明的花招都学会了。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我就像一根来历不明的刺,扎在很多人心坎上,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有些人叫我兄弟,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盼我死。
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这城市的街衢间饮宴欢笑,觥筹交错,笙歌不绝,喝过的酒能淹死一头大象,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人间事不必再问,我以炎凉示人,人以炎凉报我,满城人心只值三斗米价,我本来也不该抱有期望。
我常常恍惚,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我活了三十八年,自以为世事洞明,没想世上还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牢房很臭,臭得不可理解,牢饭难吃,难吃得不可思议。玉米窝头永远夹生,外面熟了,里边还是生面粉,吃到胃里极难消化,而且胀气,一股股往外窜屁。有心胸豁达的,屁声响如蛙鸣;有心思婉转的,屁声细如游丝;彭厨子吃得最多,放屁都是集束式,噗噗噗,噗噗噗,曲调十分悠长,有转折,有抒情,一咏三叹,令人听而忘忧。菜里的盐永远没谱,淡时淡出个鸟来,咸时满仓犯人同时深吸气、翻白眼,不过辅料倒多,有头发、铁丝、烟头,也有苍蝇、蟑螂、壁虎诸般活物,还有一些木器和塑料制品,攒齐了能开一家五金店。有一天小六子哇呀大叫,居然从汤里拎出一个避孕套来。更没道理的是犯人行径,本来无仇无怨,见面便是一场暴打;吃喝拉撒全在斗室之中,谁都没半点隐私,再体面的绅士也得当众脱裤子展览屁股。黑三是一山之王,派头极大,如厕都要有人服侍,有冲水的,有递纸的,还有一个蹲在前面当人肉扶手。黑三便秘,出起恭来连声怒吼,掐得那扶手龇牙咧嘴,像被他插了后庭。一到晚上男仓和女仓就会隔墙喊话,内容全无所指,只是一派粗犷。男犯道:某某仓的臭婊子听着:我操你妈,我操你奶奶!女犯答:某某仓的王八蛋你也听着:我操你爹,我操你爷爷!如果没人制止,这样的台词会重复上八百遍乃至更多,操得乐此不疲,如群僧高唱菩提萨埵。这场面让人心灰意冷,深感人生虚无。没错,犯人都有罪,可爷爷奶奶无辜,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跟进来受此荼毒?
我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按说仓里不该那么臭,只要夜里继续供水,马桶就能随屙随冲,不至于窝盘下一堆堆干硬的臭屎橛子。饭菜也不该那么难吃,把窝头蒸熟,只需多加一把火,但几个月来我从没吃过一个熟透的。那么多蟑螂壁虎,就当是看守所的仁心善举,怎么说那也是肉。可那避孕套又当何解?避孕套者,阳物专属之物也。世间阳物大小有别,大者可以转车,小者可以搔痒,没听说还能用这玩意儿炒菜。男女犯人午夜互诉衷肠,本是浪漫无比的事,女人应该满脸绯红,只用月光和幽怨的眼神说话,男人也该像个欧洲骑士,身穿紧身羊毛裤,一遍遍轻声吟唱小夜曲。就算不会唱,至少也该学学《金瓶梅》里的应伯爵,说些“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⑴之类。流氓固然流氓,多少还有点诗意,而眼前的家伙只知道操爹操妈,没半点情趣,也缺乏技术含量,只能算是噩梦。
一天夜里,抢劫犯包希仁躲在被窝里手淫,被守夜的发现了,立马报告黑三。黑三正睡得香,一听此话,如获至宝,龇着牙飞扑过去,死死地把包希仁按原状摁住:“不许动!敢动一下,我他妈宰了你!”说着哗地掀开被子,把包希仁赤条条地露出来,用巴掌猛扇他的小和尚,嘴里厉声教训:“操你妈的,让你搞小资产阶级情调!让你搞小资产阶级情调!”这话颇有官气,其实就是跟当官的学的。前些天看守所主任给犯人训话,说看守所不是夜总会,是苦修的地方,不是享乐的地方,要求广大人渣“端正思想,努力改造,杜绝小资产阶级情调”。黑三扇了十几掌,包希仁的小和尚脾气依然很大,倔头倔脑地立着,独眼圆睁,一副不思悔改、能奈我何的模样。黑三越发愤怒,叫了几个人死死按住,说要保护作案现场,自己冲到门边哐哐拍打:“报告政府,包希仁搞享受!搞小资产阶级情调!”
这事匪夷所思,无法以常理度之。按说资产阶级不该长在裤裆里,即使它长在那儿,摸它两把也算不得什么情调,最多算是调情。黑三把包希仁的小和尚扇得又红又肿,居然还被管教表扬。这事也很离奇,按说扇别人的鸡巴不能算是善行,因为鸡巴会疼,即便鸡巴不疼,手也会弄脏。所以我总在想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传说道家有种法术叫“陷空阵”,能让人如痴如狂、神志全失,说糊涂话、办荒唐事,眼前迷乱颠倒,一切都是错的。我怀疑自己就是掉进了陷空阵,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干的,想来想去还是海亮嫌疑最大。他年轻时去过龙虎山,说不定学了什么妖法,这秃驴一向心思阴沉,我骂他是个鸡巴,他就找人扇鸡巴给我看,亏他想得出来。
北大诗僧的《红尘》专辑中有一首歌叫《伽蓝之乡》,写得极其幽怨,说人世镜花水月,一生恍如大梦一场,有人醒得早,有人一直睡到死,而他老人家就没合过眼,孤独地拎着个灯笼到处瞎转,在万丈红尘中苦苦寻找他的伽蓝之乡。看样子这个伽蓝乡不属现世社会,也不在北京上海,否则买张机票就能去,用不着打着灯笼找。按他的说法,伽蓝乡与世隔绝,闲人免进,风俗也颇为诡异,有常年不熄的灯、彻夜不眠的人,乡民都是不容于俗世的另类。以前我觉得他在胡扯,现在知道了,原来他找的正是看守所。
这就是我的伽蓝之乡,骗子、屁精、贼、发廊老板、绿帽衰人和色情光碟批发商的栖息之地。没有传说中的梵音天鼓⑴,只有爆豆般滚滚不绝的屁声,也没有眺望众生的广目妙眼,一双双都是被性欲烧红的眼珠子。十几年来我天下奔走,所居所止多是豪华酒店,没想到最后的归宿竟在这里。传说中伽蓝众神有无上法力,一切都在他们眼中,一切都在他们手上。不过我相信他们没看见我,即使看见了,这帮王八蛋也假装没看见。
在我最后的两个月,仓里来了很多新人,老面孔风流云散,马顺放了,刘元昌判了半年,剩余刑期还有三个月,正在另一堵墙后做塑料拖鞋。董葫芦、黑三和小六子都去了劳改队。彭厨子还在,他家里有钱,花了几千块买了个仓管。鸡巴被扇肿的包希仁成了“二板”,这是看守所术语,相当于朝廷上的尚书左仆射,主要负责监规监务,天天喝令新犯人背诵“六不准六做到”,背不下来就要挨揍。包某人搞小资产阶级情调在行,没想武功也很优秀,每一拳都能打出惨叫来。有一天辽宁籍的小四眼在他面前放了个臭屁,包希仁大怒,抬脚将他踢翻:“操你妈给你点脸了是不是?”小四眼清秀文弱,骨头倒硬,挺身便欲放对,嘴里喋喋抗辩:“管天管地,管不着屎尿屁!你干鸡巴毛呢?我做错啥了?凭啥打我?”这话里有个鸡巴毛,所以还算人话,只是档次略低,他自己显然也不太满意,皱眉思索半天,忽地一跳脚,高档的来了:“贼竖子!枭獍之徒!忤逆尔翁,天理何在?”包希仁听之不懂,看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干脆不跟他辩论了,跳过去一顿扑打,想书生意气,怎敌流氓老拳?最后只落得一脸青肿、满头大包,两只镜片踩得稀碎,缩在墙角哇呀乱叫。小四眼高度近视,离了眼镜就是瞎子,只好拿创可贴勉强糊住,还只有半边,说话时能把鼻子凑到人脸上,一股臊烘烘的热气,他看人如在云雾中,人看他就是个独眼龙。
小四眼是本市资深记者,辽大中文系毕业,听说还是个基督徒,此人甚是高竿,生平不与流俗为伍,经常在网上发表反动文章,有一些还被反华媒体转载,影响甚是恶劣。领导找他谈话,他不改;组织上找他喝茶,他还不改,逼得政府没办法,只好把他请到这里来,罪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这名字不俗,一听就有来头,汤明礼再三叮嘱不能动他,怕弄出人权事件。他5月底关进来的,经常跟我聊天,没事就谈他的美丽世界:天下大同、河清海晏。都是些不着调的屁话,听得人浑身起鸡皮。谈完美丽世界,偶尔也会屈尊人间,抱怨几声司法腐败,说法官爱钱,律师心黑,还有个警察老摸他屁股。这是我的专业范围,不容闲人说嘴,直接顶回去:“少他妈牢骚!你的事跟法律没关系,是你自己有毛病!调戏谁不好,那玩意儿是你随便调戏的吗?活该!”他大怒,眯着一只眼直逼过来,用硬撅撅的东北话向我陈述理想。这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只要谈起这玩意儿,顿时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只顾自己口滑,说得滔滔汩汩,全然不顾别人感受:“你们都笑我迂腐,但是你们!你们忽略了一个基本的真理:人不可以只为自己活着,要心有他人!”
“你是说普世情怀?解救劳苦大众什么的?”
“嗯哪,身在黑狱之下,我依然仰望星空。哪怕把我烧成飞灰,我依然坚持我的理想,理想!为绝望者燃起希望之火,让无力者坚强前行!”
“你是说他们得了骨质疏松症?”
“嗯哪,罗莎·卢森堡说过:人生在世,要像两头燃烧的蜡烛。我就是那根蜡烛!烧尽自己,却照亮整个世界,世界!”
“你是说你长了痔疮?”
“嗯哪,哪怕还有一个人不得自由,你和我就是囚犯,囚犯!哪怕还有一个人不被平等看视,你和我就是奴隶!”
“你说你长了痔疮,他们还搞你屁股?”
“嗯哪,其实所有人都误会了我,我无意流血,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和平!我批评政府,却从来没想推翻它,我只希望能够通过渐进的改变,一步步走向天下大同!”说完胸口剧烈起伏,表情欲仙欲死,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次海啸般的高潮。半天才悠悠醒转,眨巴着眼珠子问我:“嗳,你刚才问我啥?啥屁股?”
满堂哄笑,小四眼迷惑半天,忽地把鼻尖直凑过来,满嘴浓郁的包米
子味:“你!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嘲笑我!”我说哪里哪里,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你就是传说中那个五百年一出的奇才,你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高尚的事业,你身上辉映着众神的光辉,凝聚着全人类的希望!这下他满意了,龇着小牙使劲地乐,我转过头低声咕哝:“他妈的,原来上帝是个辽宁人。”
那是我这辈子开的最后一个玩笑。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已经没有任何心愿,只剩一死。
日子很长,好像永远都过不完。日子也很短,不经意间就走到头了。这些天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还是忍不住要想。死亡本是无形之物,现在好像变成了活的,一个巨大的、黑糊糊的东西,张着大嘴,喷着臭气,越过一切障碍,一步步向我走来。我逃不掉,躲不开,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等死。
最残酷的不是死亡,而是完全的绝望。勒住我的脖子,我还可以手脚乱踢。捆住我的手脚,我还可以呜呜挣扎。而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手不能摇,脚不能踢,也不能叫出声来,只能静静地躺着,一遍遍地想他们怎么押我上车、押我下车、有人大喝一声:“跪下!”接着有人走到身后,啪地一响,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了。
吃过晚饭,汤明礼到仓里找我,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全身一颤,瞬间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声,说冥路艰难啊,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还有九十九里山路,点两个菜吧,吃饱了也好上路。我恍惚起来,呆呆地问他:“我要死了?”他摇头不语,从身上摸出一张纸,说这是一份捐献器官的声明,你摁个手印吧。我慢慢向后缩:“我不捐,我不捐,我还没死!”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傻了,反正你家人也不在场,摁不摁手印都一样,医院的车就停在旁边,枪一响他们就抬你进去,能割的全割了,一个眼角膜卖几十万,一个肾也是几十万,你又不认识他们,何苦帮他们赚钱?这些天我们对你不错,是不是?还不如替所里搞点福利呢。我顿时清醒,说汤干部,我摁了这手印,你有不少回扣吧?他不好意思了:“咳,就几千块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高声冷笑:“我他妈都要死了,你怎么好意思下这个手?不捐!”他勃然变色,转过身对彭厨子比了个手势,一群犯人呼拉拥来,把我摁得死死的。汤明礼捉过我的手,异常温柔地按了手印,然后嫣然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力气尽失,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想:他妈的,这是个什么世界啊。
犯人们都围了过来,或激我以雄心,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劝我以大义,说人总有一死,你什么都吃过,什么都玩过,不枉人世一遭。小四眼来回乱转,嘴里悠悠长叹:“每个人的死亡都有损于我,每个人的悲伤都是我的悲伤!”我恍若未闻,心里忽有所动,想这辈子我一直活在谎言之中,没几个人以真心对我,而肖丽是其中之一,我又何苦让她陪我去死?
我和肖丽认识时,她刚刚二十岁。一天有个姓卢的当事人约我吃饭,那人极其淫荡,不停吹嘘他的花丛战绩,说新世纪以来,他至少睡了四百个姑娘,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更兼身有利器,每次都把人家日得“吱吱乱叫、直冒黑烟”。姑娘们欢畅者有之,悲痛者亦有之,还有的竟被他日出了抑郁症,睁着妩媚的大眼幽幽发问:“哎呀卢总,你到底是要干我,还是要摧毁我?”这情节太动人了,我拱手叹服,说何物卢兄,竟犀利乃尔!就算一次日出一汤勺,四百多次也能装满一桶了吧?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卢一桶”。他仰天狂笑,样子十分得意,就在这时肖丽进来了。
那时她还没毕业,自称是勤工俭学,给这姓卢的当秘书。我久历世事,当然明白,想什么他妈的秘书,不过是一堆臭肉,混得好当二奶,混不好当野鸡,一生的事业都在自己两腿之间。卢一桶也没客气,将她搂到怀里又揉又捏,肖丽羞得满脸通红。我看不下去了,起身告辞。两天后卢一桶让她给我送材料,顺便吃了一顿饭,这以后就算认识了,她经常给我发个短信什么的,今天一顿饭,明天一场电影,慢慢混到了一起。
那时我刚刚离婚,常言道:“家有恶妻,胜读十年大学。”坏女人向来都是男人的好学校,我才从陈慧那里毕了业,把所有女人都看得很贱,更不会相信什么爱情。世间繁花遮眼,我却只想舔两口花蜜,尝尝鲜就算了,从没打算插瓶供养。肖丽倒天真,口口声声说她爱我,意思是既然睡了,就要养她一生一世。我心中不屑,想都被卢一桶灌满了,有什么脸说他妈的爱情?
真相总是一点点显露。几个月后那案子做完了,我约卢一桶洗桑拿,斗室中赤裸相见,我发现他的阳物小得可笑,近于天阉。所谓“吱吱叫、冒黑烟”,还有他的一桶伟业,想来不过是小男人可怜的梦想。又过了两年,卢一桶的公司倒了,在一家五金店当店员,住出租房,抽劣质烟,欠了一屁股债,天天被老婆呼来喝去。每当日光昏黄,他就会望着对面的菊花天夜总会怔怔出神。
菊花天,金风凉,人间繁华梦一场。那是他平生得意之地,在卢一桶短暂的辉煌之中,他曾经无数次挥金如土、恣意谈笑,号称阅尽人间春色。
“真的,我特别厉害,她们都受不了我!四百多个,至少四百多个!”
和肖丽同居的三年中,我始终心怀警惕,就像一个心怀恶意的弄蛇者,在蛇群中茫然地吹着口哨,既迷恋它翩翩的丽影,又怕被它的毒牙刺伤。现在我就要死了,终于发现,原来那蛇无毒,自始至终心怀温柔,从没想过咬我,只会随着我的口哨婆娑起舞。
一审开庭前,我们在曹溪门口见过一面。她瘦得让人心疼,远远叫我:“老魏,老魏!”我低头不语,她怔怔地望着我,眼泪慢慢地掉下来:“老魏,你老了,这么多白头发!”我心里一酸,刚想问候两句,一个武警砰地给我一掌:“走,快走!”肖丽当时就火了:“你让他自己走!不许推他,不许推他!”我慢慢上车,看见肖丽定定地望着我,目光中深情无限。一个又高又胖的女警过去拽她,肖丽不动,一个劲地对我挥手。女警火了,抓起她的胳膊就往车里塞,肖丽扭身挣开:“讨厌,你别碰我!”女警怒极,劈面就是一掌,肖丽身影一晃,血刷地流了下来。我心里一疼,看见肖丽慢慢地笑起来,说老魏,别怕!我在这看着呢,他们不敢打你!
第二天在曹溪的简易法庭宣读判决,我当时就瘫了。肖丽呜呜地哭:“老魏,别怕,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几个武警拖着我跄踉而出,快到门口了,肖丽突然扑了过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搂紧了她,肖丽仰起脸,像哭又像笑,说老魏,我终于抱到你了,我终于抱到你了!很多人同时围了过来,武警喝令放手,我们不放,紧紧地抱在一起。几个武警拽了几把没拽开,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谁在我腿弯处踢了一脚,我扑通跪倒,肖丽大声尖叫:“别打他,别打他!”几个女警直扑过来,抓着她就往后拖,肖丽伸出手:“老魏,快,快快拉住我!”我踞地猛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警察像拔河一样把我们往两边拽,我不放手,她也不放,两条臂骨咔咔地响。眼看要分开了,她手一翻,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掌心,接着被两个女警砰然挣开。我浑身战栗,看见肖丽满脸通红,一路挣扎大叫:“不就是死吗,老魏,我们不怕!我不怕,你也不怕!”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东西,一直没有松手。回仓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支桂花牌香烟,很便宜,只值一毛多,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但我清楚,在这黑暗的牢底,这一支烟所包含的情意,远胜过我这一生送过和收过的千万重厚礼。
那支烟我一直珍藏到死,始终放在贴身的衣袋,最后断为几截,烟丝全漏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过滤嘴,被汗水和污垢染得乌黑,就像我肮脏而狰狞的一生。
夜深了,仓里的人大多已经睡熟。我忽然清醒,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想不行,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有个交代!想得热血沸腾,腾地站起,把身边的人全都踢醒,大声下令:“你们帮我叫肖丽!”
满仓犯人扯着喉咙叫起来:“肖丽,你听着,魏哥有话说!”
全监区的人都被吵醒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细细传来:“我听着呢,老魏,你好不好?”
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我说:“不用理他!”二十二条汉子同时站起,齐声大叫:“肖丽,你记住,明天到了刑场,你就说‘报告政府,我要立功’!”
武警大喝:“睡觉,都睡觉,不许说话!”接着是肖丽细不可闻的声音:“我不,我不!”
包希仁喊一二三,犯人们同声大叫:“魏哥说了,他死定了,你要活下来!”
对面半晌没有回应,我正纳闷,忽然一群女犯齐声喊叫起来:“老魏,肖丽说了,你不要怕,死活她都会陪着你!”
“魏哥说了,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才二十四岁!他一直都在骗你,从来都没拿你当回事,也没想过和你结婚!”
一群女犯大声嚷嚷:“老魏,你撒谎!肖丽问你:如果不想跟她结婚,为什么给她买那么贵的戒指?”
“那是假的,是玻璃的,才三十五块钱!”
“你撒谎!明明是钻石!肖丽说了,要死一起死,你休想骗她一个人活着,你下去独享清福!”
武警喊了几声都不停,转身呼叫管教:“七仓,七仓有情况!”接着脚步声咚咚响起,我右手一挥,一群犯人厉声呼喊:“肖丽,你一定要相信魏哥,一切都是假的,连你过生日他给你买的那个皮包也是假的!”
“你撒谎!明明是真的!你省省吧,要死一起死!”
一群管教和武警冲了进来,有人大声发令:“躺下,都躺下!谁都不许动!”我浑身毛发倒竖,对包希仁施了个眼色,他面色铁青,双手高高举起,满仓犯人再次大叫:“肖丽,你别犯傻,魏哥不是什么好人,你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武警围着包希仁又踢又打,一群人全都闭上了嘴,我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墙壁,声嘶力竭地大喊:“肖丽,你听话!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几个人直扑过来,把我死死地按在铺上,我奋力挣扎,嘴里连声怒吼:“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汤明礼急了,冲过来劈面就是一拳,我应声而倒,还没落地,突然外面轰轰巨响,整个监区都骚动起来,每一堵墙都被拍得啪啪作响,每一个男仓都在大叫:“肖丽,你一定要活下来,要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几百名女犯同声回应:“老魏,别劝了,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我热血沸腾,在地上不停挣扎,好像只在片刻之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全世界一切喧哗、一切骚动、一切或大或小的声音,全都被一个简单的句子所淹没:“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一起死!……”
我终于哭了。在无数双凶狠的手臂之下,我珍藏了一生的眼泪滚滚滑落,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却又如此痛彻心肺……
很久以前听海亮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痴汉会学鸳鸯叫,有一天去皇宫里偷婆娑花,侍卫听见了,大声喝问:什么人?痴汉脱口而出:我是鸳鸯!侍卫大笑,立时抓了起来,在皇宫前枷号示众。痴汉大悔,鼓着嘴一个劲儿学鸳鸯叫,众人都笑他痴,说该叫的时候你不叫,现在叫又有什么用?
婆娑不是世间花,只为痴心绽放。我平生自负聪明,一辈子不曾动过真心,死到临头才想起来学鸳鸯叫,纵然叫得断肠泣血,终究毫无用处。
天渐渐亮了,犯人们纷纷过来告别,拍我一下,或者握握我的手,有的说“一路走好”,有的说“再见了”,小四眼大发感慨:“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不废除死刑?能杀一个人,就能杀千万个人,这就是最后的审判哪,最后的审判……”
彭厨子不解:“什么审判?在哪儿开庭?”
“最后的审判!哪儿都不在,在耶和华的国!”
“哦,那地方很远吧?”彭厨子说,“我可不去,我表弟还等我开饭店呢。”
我慢慢走出,外面是明媚的阳光。正是暮春5月,北半球最美的时节,每一朵花都在热烈绽放。
刑场设在苍凉谷的河边,远望是首阳山金色的庙宇,梵唱隐隐,清露无声滴落,白鸟飞越树巅,浓荫深处蝉声忽起,刹那间满山花开。我慢慢走下车,踏过暮春柔软的草地,心中没有恐惧,也不再忧愁。死亡姗姗而来,像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我抱住它,就像握住一只小小的酒杯,只此一啜,便尝尽了终生的甘苦……
“魏达,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我摇摇头,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近,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昂起头来。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幼鹤振翼而起,直入青天无垠……
⑴出自《金瓶梅》第七十六回,应伯爵骂妓女李桂姐和郑月儿:“我把你这两个女又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女又十撇”是奴才的意思。“鸦胡石”之“鸦”谐音“鸭”,即男性阳物。“影子布儿”之“影”谐音“硬”,“朵朵云儿”之“朵”谐音“大”,“丁口”即“丁八”,古代文字竖排,丁八两字连在一起即为性交的象形,“恶心”是指受不了。合起来是一句脏话:那东西又硬又大,搞得你受不了。⑴梵音、天鼓、广目、妙眼,都是传说中的伽蓝护法神。
三十五
黑暗无边,我飘飘下沉。人间歌声悠扬,一重重门扉次第打开。远方人语隐隐,有人笑,有人哭,一个声音絮絮而言:世界已经老了,可你我如此年轻……
我累极了,慢慢睁开眼睛。床头的手机不时鸣响,还是任红军那条短信:能不能借我十万元?一个月以后还你。我恍惚起来,一时竟然忘了身在何方。
门外窸窸窣窣地响,陈慧拿着半个苹果走了进来:“吃不吃苹果?帮你削一个?”我两眼圆睁:“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我一眼:“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我说咱们不是离婚了吗?她呸了一声:“臭美吧你,我还没打算跟你结婚呢!”
那些繁华和悲伤渐渐回来,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我叹了一声,看看寒酸四壁,心头一阵黯然。陈慧问我梦到了什么,我简单说了说,她拊掌大笑:“你这种坏蛋,枪毙了才好呢!”我摇头无语,她过来抱抱我:“还梦到什么了?有没有梦到我?”我说当然有你,“梦里的那个你挺温柔的,给我很多帮助,你知道,我是个律师……”她撇撇嘴:“得了吧你,还律师呢,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说着指指床边那一摞司考教材,“还说自己聪明,就知道吹牛!有本事把律师考上呀。”
我喃喃自语:“我不是已经考过了吗?我当了那么多年律师……”
她一瞪眼:“嘀咕什么呢你?”
我仿佛明白了点什么,慌乱地岔开话题:“对了,我还梦见老潘了。”
她一下竖起了耳朵:“老潘?老潘怎么了?你们还有联系?”
我知道说错话了,急忙辩解:“我梦见……梦见老潘和老婆离婚了,还被抓去坐了三年牢。”
“你撒谎!”陈慧脸色铁青。
“没撒谎,真的,真就是这么梦的。”
“你撒谎!”她面红耳赤地大叫,“老潘怎么会有老婆?她又不是同性恋!说,是不是你们俩又勾搭上了?”
我彻底醒了。三年前我交过一个女友,叫潘淑文,朋友们都叫她“老潘”,那是我这一生最甜蜜的时光,至今难忘。跟陈慧认识后,有一次她套我话,问我能不能对她刻骨铭心。我说:“一辈子有一次刻骨铭心就够了。”她阴险地笑:“谁那么有魅力啊?让你一辈子都刻骨铭心?”我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对她说了实话。陈慧当时笑得很灿烂,可灿烂之后整整一星期没跟我说过话。
我心虚了,笑着圆场:“你看你,又犯小心眼儿了,这不是做梦嘛,梦里的事哪能当真?”
她幽怨地横我一眼,倏地转过了身。这情景依稀在梦里见过,我心中一动,侧着身哄她,哄了几句,突然没了兴致,呆呆地想:难道那就是我的人生?大律师、千万身家、杀人、枪决,还有……
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我浑身一颤,蓦地记起来了,我怎么会把肖丽忘了?她去了哪里?又怎么会来到我的梦中?她到底是谁?
陈慧摸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镜中的我面色苍白,一副惊恐的表情:“你……你认不认识肖丽?”
“不认识,干什么的?”
“她大概有这么高,”我比画了一下,“挺瘦的,总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说话有点上海口音,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她?”
她侧头想了半天:“真没什么印象,她多大年纪?”
我说她二十四岁,学英语的,笑起来有点媚,不过很少笑,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疼。”
“哟,这么年轻啊?还心疼她?心疼也不用跟我说啊,你这算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分手?想分手你直说不行吗?瞧你那样儿,遮遮掩掩的!”
我无力辩解,一颗心空无搁处,一点点沉到了水底。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声突然响起,我躺着不动,陈慧也不动,听任那铃声一遍遍地响。终于还是她忍不住了,跳起来瞪我一眼,光着脚跑了出去。我慢慢抬头,看着她一闪而过的背影,感觉像是丢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外面语声喧哗,陈慧急匆匆地跑回来:“快起来吧,老魏来了。”
“谁?”
“老魏!”
我两眼瞪圆:“谁?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老魏!魏达,你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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